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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踪不定 [秋野萍踪]

2020-01-19 07:41:34

  一、

  白露那天,已耽搁了半月的奶农送奶时解释:我们村又勾去几百亩地,那些等着熟透的玉米连同秸秆一起粉碎了,我给村长送了礼,全被青贮了喂牛... ...谁家欢喜谁家愁?我不得而知,那些庄稼不能好好走完一生,如同人类过早夭折的生命,回想起,隐隐然感觉到几声叹息,一声天地远,一声万古清。

  近年来,土地的面积一再锐减,儿时家里的田地老分不清,南洼的,北坡的,地里洼的,一片连着一片,包围着村庄,村子泊在绿野清波,掩映在树丛里,像一个绿色的小岛。而今,父亲掌管的全家的土地仅剩一亩多了,名曰:自留地。土地弥足珍贵起来,却又在谁的手中流失?只要有地,世道无论怎么变,人就有吃的,这是祖祖辈辈农民信奉的最简朴的道理。是他们用自己视如命根的土地作了廉价的交易吗?还是时势的使然?时代不同了,土地不再是农民物质上的唯一依靠,五谷已然退出引领家家户户全年生计的光辉岁月。

  树林像一道绿篱笆,围在大地的四野,田野平整而阔远,极目进逼的工厂和楼群肢解的田野有些零散,横无际涯的天宇渐次退守在高楼后面密吻着树林。“野旷天低树”的诗情成了缥缈的情怀。

  夜深时,可以听取秋虫叫的无边无际,但心里比谁都明白,虫鸣漫浸的田野,格局越来越局促了。想想土地,想想种地的父亲,有一种人与地俱老的感喟了。

  谷雨前后,父亲翻动着日历,掐算着播种玉米的日子,一边嘟噜着:不当令的庄稼总是歉收。

  前些日子,那些庄稼还站在地里一副等待成熟的样子。隔着连绵的秋雨,几场焦灼的期盼过后,总算老天爷体恤着民情,乍现了几个明晃晃的日头,其实玉米已满仁了,那暗绿的皮还需在阳光里褪成淡白色。地头上几株裂开嘴,顶着干胡须,暴露着金黄板牙的玉米,就是父亲鉴证成熟的答案了。

  远远地,父亲尖利、浑浊、甚至歇斯底里的咳嗽从地的那头传到地的这头,有一种隔山打物般的疼,岁月相催的无助,一半给了父亲,一半是我的。和土地摽了一辈子的劲,农忙时,这点少的可怜的地却让他心生了些怯意。他真的老了,可是他离不开土地,直到站成田野里最后一株庄稼,土地贯穿了他的一切,从这一切中他获得记忆。

  年轻时的父亲是那样强壮,暗暗积蓄的力量支楞起胡茬,发梢,精神抖擞的像一个王者逡巡于地头,烟草把他的牙齿熏成了玉米粒。他把烟头一甩,大手一挥,雷一声“掰”,我们得了军令般,热火朝天地冲进青纱帐里。田地里排起累累的棒子堆,父亲拉地排车驾辕,狂走如一匹奔马,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子里汗珠子滚太阳,家门口渐渐隆起小山一样的棒堆。我始终撵在后面,双脚蹬地如鼓点,心里似开着一台小拖拉机,咚咚的心跳淹没我的呼吸。每次卸完玉米的重载,假若不是坐在父亲的空车上,我的肺真会炸开的。

  玉米叶子划拉的血道子浸透了汗水,火辣辣的生疼。多年不握农具的手常怀念起儿时那把比我还高的镰刀,手上的血泡破了就成了茧子,所有农活的苦在茧子下有一种麻木的痒。掌纹交织下的茧壳里悄然萌芽着一个小梦,破茧而出,是土地无声无息锤打下的农家子弟早熟的一个梦。

  伴随秋天而来的,是柔和的光线,柔和的颜色,柔和的目光打量着曾经劳作的姿影,时光把一个田间的劳作者点化成一个田园风光的欣赏者。

  二、

  入秋已深,浓墨重彩的夏日风光被秋的风,秋的雨漂洗的素淡起来。当农人们把一地庄稼领回殷实的谷仓,无限的空间就凸现出来,田野涂遍了阳光的颜色。

  秋分刚过,等待我的只是田野上几株干枯的玉米,像是秋野无意遗落的羽毛。地野之灵羽一般,他们持抱着整个刚刚飘逝的田野。

  是我的脚步太迟,还是收获的过程匆促的像一扫而过的秋风?省略了渐进过程的田野泛起醒悟者的淡然。眼前的土地深翻的面缸似的,庄稼的秸秆随即粉碎在泥土里,田地里空荡荡的,纤毫毕露着沟边地角的野草。繁忙的景象终止在玉米进仓之后,留下一个曲终人散的大戏台,沙洲般的寂寞冷然。

  田野里被遗落的庄稼倍感孤独,静静地卧在草稞里怀念着那动人的一幕:一个深深弯下的身影,一双低到泥土里的手,一个温暖的,拾麦捡豆的口袋。那样的细节曾让它们揣起对谷仓的朝圣。离收获仅一步之遥,却铸成永恒的寂寞,一群群鸟雀翔落田野,发出声声怜惜的问询。

  那终归是一粒被秋天放大的种子,在与犁铧下的土地做深入的交流:悦纳了悲苦的过程,才能欣然交出成熟的生命。土地一边言说一边为它盖上温暖的被子。

  种子把自己放的很低,低到泥土的被子下,这是灵魂在身内酣睡的时间。

  踩着青草,拣尽寒枝,无处安放的目光不禁翻起记忆的册页,秋野里回放起情趣盎然的童年。

  当田野把收获给了辛劳的农人,常常不会忘了给孩子们留一个温暖的尾巴。衔一茎青草,躺在庄稼的秸秆上,仰面朝天望白云悠悠,在心里抢拍下那个愈来愈远的雁字;翻着,踩着一排排秸秆,轰出纷飞的昆虫,猫扑上去,串一草绳的大蚂蚱,逮几只蛐蛐之类的玩意儿;最喜发现一座很深的鼠洞,索性端了它的老窝,竟然有不少的斩获,然后追的它们吱吱地抱头鼠窜。一只潜逃的小白鼠,它回头时慌乱的眼神,让一颗孩子的心莫名地忧伤。

  又见炊烟,不在农家的烟囱,燃起在田野,草木灰的清香里,是孩子们烤玉米,红薯,爆料豆的香味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升腾的火光映红了孩子们馋涎欲滴的脸。一声熟了,便迫不及待的伸出老鸹似的黑爪子,一把一口地捂进黑嘟嘟的小嘴,互相取笑着抹着的大花脸,嬉闹声穿花绕树般在迷蒙的烟岚里此起彼伏。

  土地就以这样深情的方式植入农家孩子的血脉里。谁家的小儿女耳际簪着几朵小野菊,一颤一颤地走在大人悠长的呼唤里。归家的路上,秋虫依旧叫得酣畅,星儿听的闪闪亮,而那样的日子都藏在了哪儿呢?假如躲在了时光的背后,在心里总是不难找到的,如果藏到某种物质的壳里去,任谁也找不到的。逃之夭夭的一切里,像灵魂失去了羽毛,想起那只小白鼠,有时真想伏在秋天的某个角落里哭一哭。

  我想,田野是一个人生命中接通地气的引子,大自然会展示出无限丰富的灵性叙事。带着孩子回老家掰棒子,门口开荒种了二分地的玉米,暗自以为在劳作中,孩子能像我一样在土地里长出庄稼人的根须,怀念,。和我一样,在人生的某个秋天,重温与土地有关的快乐。这真有点搞形式主义。其实,很多东西像土地的流失一样,也是孩子们生命中必然的缺失。

  在过去,田野是农家孩子其乐无穷的大乐园。而今,孩子再也感受不到秋风抚摸我的样子。

  落叶无语,它从不向秋风打听那个翩然欲舞的理由,随风滑翔,聚散,追逐,做着儿时一样的游戏。

  万木萧疏,百草枯黄,一个走在秋日下的人,郁积着太多伤逝之美。那个惯以一双冷眼,寄身于现实,运行于理性的自己,隔着几十个春秋,竟有一种不识之虚空,往事自一个秋天而来又归一个秋天而去,被秋风一语说破: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千方百计去追求。

  三、

  村庄后面,一条弯弯的小路通向一片群鸦云集的林子,那是先祖们安息的坟地,尘世的喧嚣都已谢幕,只有暮鸦分享着这一世界的宁静。

  土地的儿女大多总有一次背离她的过程,没有谁能把自己从土地上连根拔起,一枝一叶溅落土里,根须上会有抖不落的泥巴,异地他乡的远游之后,先辈们反而把自己更深的植入泥土,化作地里的肥泥巴,滋养着一茬又一茬的黍麦稷粱,还有一地开的像花儿一样的欲望。

  祖父从战场上归来,他不是英雄,他本不想做英雄。安居乐业的日子多么幸福,远离血与火的生活又多么平淡无奇,他愈老愈像一头反刍的老牛,回忆着戎马生涯;一次次打开那本摩挲的起了毛的日记本,在我面前用一方手帕珍惜的包好;酒酣耳热之际,往往要唱几曲高亢激扬的军歌,那苍老浑厚的嗓音里缭绕着一缕军魂的朝气。祖父的色彩无疑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子孙,父亲一心想步祖父的后尘,在战场上圆他报效祖国的英雄梦,其实他更崇拜《青春之歌》《烈火金刚》《英雄儿女》里的人物。而他人生的最高峰也仅站在县里的小礼堂,上衣兜别着支钢笔,留着三七开分头,一脸青涩的团支书,那是父亲最年轻的一张老照片,风华正茂的面影依稀锈在苍老的脸上。

  无论梦想走的多远,飞的多高,冥冥中挡不住命运的召唤,最终都回到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曾经是那样不屑于接纳和理解的所有平凡的收场。

  入世愈深,天真愈减,乡土远在文化,美学,高贵,微贱之外,都以一个太阳的热心称颂,依附于它的草木虫鱼 ,万物诱然而生。一个拄杖的老翁,一个偷枣的孩童,一群欢实的鸡鸭,让政治失意的辛弃疾甘愿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来品读“雁引愁心去,留酔与田翁”的田园人生。

  站在这个通透,萧然的秋天,我不着边际的浮想联翩,土地上尽藏着太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幸福,该拥有一双怎样的翅膀就可以轻易飞进那幸福的感觉里?一个人的舞台无论大小,年龄长幼,在心里一定要默默的为这样的,那样的幸福绽放着激情与活力,因为不再绽放的生命只有凋谢。也许祖父在生命的扬弃中找到了与大地同步的精神,而父亲则让时间的低语通过辛劳的汗水化作内心和谐的旋律吧。在这片平凡的土地上,本着自然的本性,朗然笑出的时候,就是一种对命运的蔑视吧,这是个古老的遗风。

  骤然间想停留下匆促的脚步,卸下盔甲,面具,暂且不做万物之灵的人类。被淡黄的阳光牵引着,融入秋日的田野,简简单单,只有血脉与地气的交流,呼吸着泥土的气息,干草的清香,在露珠的清澈中印证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土地的儿女。脚踩着松软的土地,心里向泥土生长着根须,爬着依恋的秧蔓,倾听土地与庄稼的晤谈,化身腐朽是结束也是另一场孕育的开始。

  眼前,秋日的田野携带无数的子民正破土而出,那么青,那么鲜,那么嫩,一尘不染的麦苗,在阵阵麦芽的香甜中,秋日正删尽春夏的繁枝缛叶,阡陌明胸,落笔于田野,神奇地抒写出展望的,柔嫩诗行。

  我想:那些曾与温暖的谷仓无缘的亿万兄弟,是否走出了寂寞,藏身于这灿烂升华的苏醒队列里?

  那源于灵魂深处的绿,让一颗澎湃不已的心融入地野,走进生命的中心地带,仰视着那个远远高于自身的生命坐标,曲人悟道般明了大地无限丰富,又简洁至极的寓理:看透了这个世界,却依然爱它!

  一个持抱半壁人生的人,就以她所热爱的文字,行过青荇之上轻如发丝的震颤,来缔结秋日里内心的和平:扑一扑风尘,叠起秋日的征衣,堆一个雪人般的自己,如同塑一个丰碑,纪念秋日。

  远远地,几个墨点般的鸟影落于青苍一线,一幅临近收笔的秋之画卷,染了秋霜,正把无数繁复的意象隐伏在无尽的留白与岑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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