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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人生

2022-09-09 14:45:03

年轻时候读过大量徐迅先生的文章,最记得那一本《半堵墙》,安慰了我的乡愁。如今岁月深了,乡愁却淡了,但每每读到徐迅的文章,總让我有入桃花源的感觉——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徐迅的文章,其中有春日万千气象,像一片树林,有杉、松、银杏、桂、玉兰、槐、枫、柳、桦、椿、栾、黄杨、枸骨、石楠、海桐、南天竹、铁树……绍兴范文澜故居后院有一棵铁树。有年春日,在范家逗留了半个下午。铁树生命力强,喜光,稍耐半阴,喜温暖。其形古朴,茎干坚硬如铁,四季常青,老干布满落叶痕迹,斑然如鱼鳞。

这一回读到徐迅的新作《悬崖上的人生》,让我想起范文澜故居那一棵铁树。气息仿佛,况味仿佛,风致仿佛。历史随笔,容易骨瘦如柴,少了嚼劲。当下文学欣欣向荣,百花齐放,若说问题,或许有些文本过于较劲,少了嚼劲。很多文人也喜欢较劲,和徐迅交往十几年,他从来不较劲。不较劲则松,人放松了,文章才放松。

文学不是较劲的事业,自适就好。南宋洪芹,迁礼部侍郎,“帝锐意乡用而以论去”,退寓永嘉,怡然自适。我的退寓之心在文字,文字寓所,文章自适。文章是寄托,寄之以情,托之以理,从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姑妄言之,徐迅是最得丰子恺笔意的人,其文字之好只在自然二字,随意为上,无功令无仕进无文以载道无学以致用,放任笔墨,唯以音韵之和谐为主,时见跌宕旷逸。自然在书里,自然亦来自乡野。书香是一帘风月,乡野如满庭闲花。

天下文章都是作出来的,任谁也不能不做作,少做作就好,淡去做作之心就好。

年轻时候读过大量徐迅先生的文章,如今读得少了,因为徐先生写得少了,这回读到其新作,恍惚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胡竹峰题记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赶到石牛古洞都是下雨的天气。雨下得很猛,天柱山一下子就浸泡在了水里。雨水从岩石的上方往下流,流到崖壁底下便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因为水流的声音,石牛古洞立即就有了动感……那些字好像也忽然动了起来,它们从溪水里缤纷浮起,像是沾了晶莹水珠的花瓣撒满了一溪……

在雨帘的背后,朦朦胧胧的。那些石刻,那些字,那些人仿佛一起都走了出来……就像舞台中央的灯光骤然而灭,面前黑乎乎的,我首先看到的是北宋皇佑三年(1051年)九月十六日,举着火把走来的一行人。透过他们的身影,我看到了王安石(1021-1086年)留在石牛古洞东侧崖石上的一行字: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这是一首六言绝句。在这首《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诗的旁边,清清楚楚地留有几溜行楷:“宋皇佑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听泉久之。明日复游,乃刻习之后,临川王安石。”

王安石似乎总喜欢举火把游洞,后来游安徽的褒禅山也是——就这样,正当而立之年的王安石选择这样一个夜晚走了进来,走进了通判舒州的生涯。而在到此之前,他是犹豫不决,甚至有些灰心的。在给弟弟王安国的诗里,他还诉说了自己的心情:“只愁地僻无宾客,旧学从谁得指南。”(《到舒次韵答平甫》)他担心地处偏僻的舒州民风愚昧,无人交往,他的学问得不到长进。以致到了以后,舒州同僚为他摆酒接风,他也“自嫌多病少欢颜,独负嘉宾此时乐”。(《到郡与同官饮》)但从这个“听泉”的夜晚开始,他准备将他的身心交与这片山水了。

舒州大地也迎来他“怅望”的三年时光。

通判虽是一个副职,属于地方小吏,但也是由京官选派而来,有权直接向皇帝奏事,是朝廷的眼睛。王安石接受这一官职,心情极为复杂。他位卑志高,时而踌躇满志,时而也有“青山满天地,何往为吾丘”(《凤凰山二首》)的疑问。驱马舒州山水,他甚至产生了“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凤凰山二首》)的想法,滋生了“毋为百年忧,一日以逍遥”的及时行乐思想。只是一到舒州,就遇上大旱,他无暇多思,只能与舒州的老百姓打成一片。为了祈愿风调雨顺,他洋洋洒洒写了《祈雨文》《谢雨文》两篇文章,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求雨;
为救荒济贫,他跋山涉水,发放粮食。“蓦水穿山近更赊,三更燃火饭僧家。”(《发粟至石陂寺》)偶有闲暇,与同僚“幽菊尚可泛,取鱼系榆条”,(《招同官游东园》)也一起采菊钓鱼了。

“盖自三年至五年,所见闾阎之疾苦,官吏之追呼,无不具托于诗篇。”这是清代学者蔡上翔总结他为政舒州时说的话。此言甚是。舒州三年的从政,正是王安石一生中深入基层、当地方官时间最长的。他在舒州写的诗篇,反映的也都是当时生活艰难、民生凋敝、官吏无能的种种社会弊端。

最典型的是他的《发廪》《感事》《兼并》三首政治诗。在这三首诗里,他把亲眼看到的社会黑暗揭示出来:“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发廪》)“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感事》)“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兼并》)……这些诗既有对富豪掠夺人民土地财产的强烈不满,也有对尸位素餐者的极大愤慨,还有他对丰年吃不饱饭的老百姓的忧心和愧疚;
更有他对自己为政三年,没有让老百姓摆脱贫困的自责……舒州三年,对他的宦海生涯,对他后来改革思想的萌生和形成,乃至对整个北宋政坛产生的影响都不可轻视。要说他“变法”的思想在这里具备雏形并非言过其实,说他这三首诗可以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媲美也不为过。

不仅勤政爱民,他还爱好读书。经常在“潜峰阁”挑灯夜读。

现在,这里还留有一个“舒王读书台”。说他在赴任舒州的一艘夜行船上,遇上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双手捧一颗宝珠,踏浪而来,对他说:“常闻君勤奋好学,特献上一颗夜明珠伴君夜读。”说罢,便在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安石抵达舒州后,政务之余便将“夜明珠”放在案头,夜夜苦读,甚至通宵达旦。潜峰阁的青灯光影就像天上皎皎的月亮,以致当地人把这一景观比喻为“舒台夜月”,把潜峰阁称为“舒王读书台”。他在这里读书,辑录了唐代诗人杜甫的一部诗集,亲自撰写《老杜诗后集序》,又写了首《杜甫画像》的长诗,对杜甫的诗歌极其推崇,

宋人邵伯温《邵氏见闻录》有他一则轶事,说他吃饭总敷衍了事,只吃眼前的鹿肉丝,筷子从不搛别的菜,以致人家误以为他喜欢吃鹿肉,第二天又给他送来鹿脯……作为性情执拗、被大宋王朝称为“拗相公”的一代宰辅,这种传说倒是符合了民间对他的一些期待与想象——他确实是一个容易留在民间故事里的人。

时至今日,这里的民间也还流传着他的故事。

比如,说他不修边幅。治所南边雪湖岸上有位何翁隐士,他多次拜望都吃闭门羹。有一次,他乘其不备闯进何府。何翁装作在身上捉虱子,以此谢绝。可不等何翁在身上捉出虱子,他就从自己胡子里捉出虱子递给何翁。两人相视大笑,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他的诗“有兴提鱼就公煮,此言虽在已三年”(《书何氏宅壁》)写的就是这位。在另一个故事里,说他在舒州乡下买米粑,与一漂亮的老板娘打赌,说老板娘若能对上对子,他就送她一幅字。他随口戏谑一联:“大大一对白娘子包。”岂知老板娘机智异常,张嘴就对出下联:“长长两幅王先生字。”害得他白白送出一幅字。

在舒州任通判三年,由于当时的宰相文彦博、欧阳修极力推荐,他曾有過两次到京城任职的机会,但都被他找理由推辞了。特别是至和元年三月,他在舒州的任期已满,朝廷任命他为“集贤校理”。这个职务在宋代士大夫们眼里是清要之职,但他断然拒绝。他写了一首诗:“戴盆难与望天兼,自怪虚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独清廉。”(《舒州被召试不赴偶书》)以表达自己的胸襟与抱负。

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舒州。从石牛古洞开始“怅望”的神情里,一步一步,信心满满地走向了繁华的京城,成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列宁语)——只不过,这时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经历了初到舒州时的茫然,再到“欲辞潜皖更踌躇”的心路历程,对舒州人民有了依依不舍和“自羞”的情愫。直至元祐元年(1086年),他在金陵(南京)孤寂地离世,孤傲执拗的“改革者”背影凄然地消失在北宋的天空,他再也没有回来。但穷其一生,他一直没有忘记舒州,也没有摆脱与舒州的关系——元丰元年(1078年)受封舒国公,病逝当年被追封为舒王。

还是在受封舒国公时,他认为是朝廷对他最大的肯定和恩宠,竟高兴得一口气写了三首诗——他怀想“落木云连秋水渡,乱山烟入夕阳桥”(《九日登东山寄昌叔》)的舒州山水,思念“皖城终岁静如山”(《和曾子翊授舒掾之作》)的日子,自觉“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封舒国公三绝》之一)元丰七年(1084年),见到舒州的逊师,他又写诗,云:“亦见桐乡诸父老,为传衰飒病春风。”遥望留有遗憾的舒州,他的内疚和羞愧感与日俱增:“看君别后行藏意,回顾潜楼只自羞。”“相看发秃无归计,一梦东南即自羞。”

不羞的是他那留在舒州的一首首诗,刻在石牛古洞的一方方石刻了。他的“竟怅望以空归”那首六言诗,连他政治上的反对派,苏门“四学士”之一、北宋文学大家晁补之看到,也不由得心存敬意,云:“盖公在江南时所书野壁辞,凡二十四言,世以谓具六艺群言之遗味,故与其经学典策之文俱传焉。”这一方石刻历经九百多年的风雨,就像他抛向波澜壮阔的生命大河里的一只铁锚,牢牢地嵌入了古皖之地。

石牛古洞就像天柱山的一只嘴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只耳朵,总在倾心谛听什么……这里,第二个朝我走来的就是黄庭坚(1045-1105年)了。他在舒州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他以此为家。他自号山谷、山谷道人,摩围老人、摩围居士……把自己唯一的爱女嫁给李公麟的侄子李文伯。他在此挥就的诗篇,已成为中国文学天空中一抹绚烂的霞光。

这位北宋的大诗人、大书法家自幼聪颖,七岁时便写《牧童》诗,八岁时写出《送人赴举》诗,两次乡试均为第一。英宗治平四年进士及第,神宗熙宁五年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改任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县令。

虽然他的履历有“徽宗起知舒州”之句,但他实际并未就任。他到舒州全是因为六舅父李公择,也即是李常在这里当官的缘故。李常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治所正在舒州。据资料考证,他一生只在元丰三年两次到过舒州,分别是那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即他的恩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的年份——“长我教我,实惟舅氏”。自从十四岁时父亲过世,他就跟着舅父李公择在这一带生活,他对这里应该不很陌生。

也就比王安石大五岁——他三十五岁时来到石牛古洞。在石牛古洞,面对王安石三十年前留下的石刻,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写了一首六言绝句:

“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

这诗有禅意,似是脱胎于《景德传灯录》“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之句。后来在《山谷诗集注》中,他自注云:“荆公通守舒州,尝题诗云……故山谷拟作。”意犹未尽。他还写了同样充满禅意的一首诗,名为《题山谷大石》:

“畏畏佳佳石谷水,冬冬隆隆山木风。炉香四百六十载,开山者谁梁宝公。”

走进石牛古洞,倏然看见一头青牛跪卧溪畔,似饮水又像是撒欢,朝他哞哞叫唤。他恍恍惚惚,思绪萦回,仿佛就回到了自己童年,脱口叫一声“青牛”,他兴致勃勃在石牛溪旁大石上写了一首诗:“郁郁窈窈天官宅,诸峰排霄帝不隔。六时谒天开关钥,我身金华牧羊客。羊眠野草我世闲,高真众灵思我还。石盆之中有甘露,青牛驾我山谷路。”然后,又在石壁上刻下题记:“李参、李秉夷、秉文、吴择宾、丘揖观余书青牛篇,黄庭坚庚午小寒。”

天柱山层峦叠嶂,是道教第十四洞天、五十七福地。苍苍莽莽中有司命真君所居的司元洞府。那时,这里道宫幢幢,道场林立,有一种神秘的道教祖庭文化气息。与上面两首诗迥然不同,他的这首诗诗风突变,瞬间就说他是一位堕落凡尘的“金华牧羊客”。如今“高真众灵思我还”——黄氏祖寓婺州(即金华)。而《神仙传》上也说:黄初平年方十五,为家牧羊,由一道士携至金华山,历四十年,成为神仙。后来他的哥哥找到他,问羊何在,他喝令满山白石化为数万只羊……登上石牛背,恍若骑上出关的青牛,黄庭坚流露出夫子自道的道家心性。

他是愿意相信人有“夙根”的。有一地似曾相识,他就觉得前生到过。宋人笔记《春渚纪闻》等书,也有他前世是一位闺中才女的记载。说那位才女平生最大愿望就是“身为男子,得大智慧,为一时名人”。才女熟读《法华经》,所以得以托生于他。还说他被贬至四川涪陵时,梦见一女子说坟里的棺材朽坏,尸身腋下有蚁虫咬噬。他的腋下本有湿癣。于是他真的找到这座坟,为她改棺重葬,腋下的顽疾也不药自愈了。

前世抑或今生,因“乌台诗案”而带来的种种人生的失意、苦闷和迷惘顷刻间烟消云散。骑着青牛,牧笛横吹,他仿佛找到心中的一处世外桃源。后来著名画家李公麟以此为背景,画了一幅《鲁直坐石牛图》,题曰:“鲁直坐石牛上,题诗石上,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并请人刻在了溪边的石壁上。可惜这方石刻,不知何时被人盗走,石壁上兀自留下个凹处,让人唏嘘不已。

李公麟(1040—1106年)字伯时,舒州人。神宗熙宁丙科。历南康、长垣尉,泗州录事参军,为中书门下后省删订官、御史检法。好古博学,长于诗。他与当时舒州的李亮工(公寅)、李元中(冲元)号称“龙眠三李”,与黄庭坚交情尤其深厚,且终生不离不弃。黄庭坚把女儿嫁给其侄李文伯,便是这种关系最有力的见证。

与舒州结下秦晋之好,成了儿女亲家,也给舒州增添了一桩喜事。黄庭坚没有理由不喜欢舒州。但毕竟是客游舒州,他在此写诗,尽管一写就写成了千古流传,但那只能说是他的过人之处。

《宋史》对他那次游历舒州是这样记载的:“初,游潜皖山谷寺、石牛洞,乐其林泉之盛,因自号山谷道人云。”那次,他与表弟李秉彝(夷)等游览潜峰、山谷寺、万松亭诸名胜,盘桓了五十余天。在舒州,他在延寿寺徘徊徜徉,欣赏芍药、牡丹、春笋……拜谒前辈王安石读过书的潜峰阁,追寻“梅蕊破颜冰雪,绿丛不见黄甘”的友情,登上“擢秀阁”,饱览“岁晚对烟景,人家橘柚间”的舒州黄昏……听说有“烟波钓徒”之称的唐代大诗人张志和后人隐居在此,他还兴冲冲地邀他煮泉品茗,作“灵龟泉铭”。特别有趣的是,在陪同的朋友丘揖的家里做客,看到父亲亲手点校的一部《韩愈文集》,他激动不已,手舞足蹈,赋诗曰:“中有先君手泽,丹铅点勘书诗。莫惜借行千里,他日还君一鸱。”(《从丘十四借韩文二首》)不仅要还丘揖一壶酒,看丘揖临摹王羲之《兰亭序》,他还把自己收藏的几本王羲之字帖都给了丘揖。据说,那次他把“少负奇气,七岁能诗”的外甥徐俯也带在了身边。

他对舒州山水如痴如醉,现在,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的家乡找到一些答案。

他在家乡江西双井的居所背靠凤凰山,面对修明河的明月湾,十里秀水穿村而过。四周象形山、虎形山以及狮形山逶迤环抱……让人讶异的是,石牛古洞面临潜水河,背靠的也是凤凰山。周围也是连绵不绝的天柱山峰。他七岁时写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里也有一头牛,一头石牛。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

此情此景,不知暗合了他的怎样一个生命密码?

元丰三年十月,也就是赴吉州太和任知县时,他自金陵溯江而上,凑巧六舅李公择自舒州治所外出巡察。不知无意还是有约,两人在皖水入长江处相遇。风雨连绵十几天,甥舅两人喝茶饮酒、读书聊天;
对床夜语,抵足而眠。黄庭坚情不自禁地想起诗人韦应物《示全真元常》一诗,反复揣摩吟咏其中“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他迷离不已。与舅父分别后,他把这十个字放在自己写的十首诗的韵脚,将童年以来舅父给予的关爱一一溢于言表,最后,动情地说“何以报嘉德,取琴作南风”。他取“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孔子家语·辨乐解》)的典故,希望能像舜那样为民解忧纾难,为民增财添富……

由于赴任在即,黄庭坚惆怅地告别了舅父。临别之际,他写诗呈给舅父:“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意思是说这次见面很快乐,昨夜睡得很香,还梦见自己当了大官,获得重赏。宦海沉浮,他已然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求像江上的鸥鸟能自由自在飞翔就好了……诗里突然透露了一种无名的悲伤。

仿佛预感前路虎视眈眈,命运的大网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崇宁元年(1102年)六月初九,黄庭坚领太平州(治在今安徽当涂)事,仅仅当了九天太守,就再次被免除职务。据《年谱》记载:“崇宁元年七月甲午,系舟达观台下,待舒城家问。”崇宁二年(1103年),朝廷将《元祐奸党碑》颁布天下,又开始新一轮对元祐党人的打击,黄庭坚名列其中,由此遭逢噩运——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爹,也曾是他在北京大名府国子监时的同僚赵挺之当了副宰相。此人为人阴险,卑鄙无耻,与他一直不和。果然,转运判官陈举秉承赵挺之意旨,呈上他写的《荆南承天院记》片语,将他以“幸灾谤国”治罪,贬到当时蛮荒的宜州(广西河池)。

六年的贬谪生活,给黄庭坚一家带來了沉重的打击,也使他的身心遭到致命的摧残。崇宁四年(1105年),朝廷欲将他流放永州(今湖南),但九月三十日,他没有听到诏令就溘然长辞,生命的光辉凝结在了六十一岁的人生刻度上。

据说,他死前最快意的事就是饮完酒,把脚伸出了那栏杆外面淋雨,然后说:“吾平生无此快也!”

狭长幽深的石牛古洞,一股股溪流如抖落的白练。流水沿山谷的石壁急湍而下,或穿岩击石,訇然作响;
或百回千转,溅雪飞玉;
或潺潺湲湲,窃窃私语……有了流水,这里不仅有了动感,还有了人迹,有了生命,有了鲜活的人文气息和永恒生命的影子。留字或没有留字的,来过或没有来过的,都像影子一样存在于这里。人影憧憧——这里,留下的最大的影子就是苏东坡(1037-1101年)——苏轼了。他没到过石牛古洞,但却像影子一样真实而诗意地存在。他的诗,他的为人,他的故事……在这里到处传说。

“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

石牛古洞岩石上这首六言诗,因旁边刻有“荆公”二字,就有人说是王安石后来补刻的,也有人猜是黄庭坚步王安石诗韵而作。但两人的诗集均没有收录。因此,这首六言诗就成了诗坛的一桩疑案。于是有人喟然长叹,说,如果这诗是苏轼——苏东坡写的多好!

这当然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因为从苏轼的生命轨迹和他的诗文看,他没有到过这里。他与舒州的关系只是朋友、只是诗歌的关系。

第一次知道舒州,他是在杭州通判任上。熙宁七年(1074年),朋友柳子玉要到舒州任灵仙观监,他赠诗一首,劝勉朋友,也期待“何时梦入真君殿,也学传呼观主来”。(《送柳子玉赴灵仙》)熙宁十年(1077年),朋友王景纯致仕归隐,他赠诗一首,与之开玩笑说“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送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他与王安石、黄庭坚共同的朋友李公麟为弟弟李亮工隐居之宅绘制《归来图》,他还是赠诗一首:“五亩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辋川图。”(《李伯时画其弟亮功旧宅图》)

他和舒州的关系当然还因为李公择的关系。李公择是黄庭坚舅父,也是他的密友。黄州与舒州当时同属淮南西路,初贬黄州(今黄冈)副团练使,属设在舒州的舒黄蕲镇抚使管辖。事实上李公择经常去黄州,还将舒州的柑子寄给他尝鲜。“我有同舍郎……遗我三寸甘……”(《东坡八首》其一)他吃了不算,还期待第二年的春天,弄些柑苗栽在自己的荒地上:“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同前)舒州产梅,梅花开时,李公择写了一首长诗,他依韵而和:“诗成独寄我,字字愈头痛。”“何当种此花,各抱汉阴瓮。”表示要与李公择一起回乡抱瓮,同种梅花。

《苏轼文集》里有一篇《记公择天柱分桃》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李公择与客游天柱寺还,过司命祠下,道旁见一桃烂熟可爱,当往来之冲,而不为人之所得,疑其为真灵之瑞,分食之则不足,众以与公择,公择不可。时苏、徐二客皆有老母七十余,公择使二客分之,归,遗其母,人人满意过于食桃。此事不可不识也。”

这是不可多得的一篇笔记小品。因其中有“此事不可不识也”语,有人认为苏轼去黄州之前,应该向舒黄蕲镇抚使报到过,意思是到过舒州。但更多人坚持认为,虽然他被授“舒州团练副使”之职,但紧跟其后有一句“永州居住”。意思是他不得离开永州——到底有没有到舒州,留给世人的只能是一个千古之谜和一声叹息了。

但苏轼晚年有卜居舒州的打算,却是千真万确的。

苏轼几遭贬谪,晚年为在何地安家居住却费尽了心思……似乎也没有人像他那样为晚年的卜居而一波三折。他最早动这个念头是在元符三年(1100年)十一月。当时,朝廷有旨给他:“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州任便居住。”(《苏轼文集》)即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住地。何以家为?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老家,如“蜀若不归,即以杭州為佳”。但两地到底都不合适。于是他想到了常州。这一是他在常州还有一点田产,二是在“乌台诗案”发时,他曾将一家老小安置在常州的宜兴县。

他从贬谪之地岭南北归,途经绍州(广东)遇上了好友李亮工(公寅)。后来,他说:“今三十年而见君曲江(今广东韶关),同游南华,宿山水间数日,道旧感叹,且劝我卜居于舒,故诗中皆及之。”(《苏轼文集》)由于李亮工的劝导,他有了卜居舒州的打算。

“青山只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初。会见四山朝鹤驾,更看三李跨鲸鱼。”(《次韵韶倅李通直二首》)这是他关于卜居舒州的诗。他知道舒州城边有雄奇灵秀的天柱山,也知道舒州有“龙眠三李”等朋友。对舒州的山水和乡风民俗,他一清二楚。因为李亮工的劝导,他兀自做了一番美好的想象,与之分手后,便“意决往龙舒(即舒州),遂见伯时为善也”。

随后,他写信给了舒州的另一朋友李惟熙:

“偶得生还,平生爱龙舒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苏文忠全集·东坡续集》)

“住斗龙舒为多……龙舒闻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苏轼文集》)

但在着手购买官庄时,事情发生了变化。比他先期遇赦的弟弟苏辙(子由)已经定居在许昌。弟弟来信希望他定居许昌。苏轼收到信,就产生了“老兄弟相守过此生矣”的想法。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心还是在常州、舒州、许昌三地来回摇摆,游移不定。以至中间还有过定居真州(现在的仪征)的意思。

最后,考虑到当时常州远离北宋政治中心,又有当年为官的一些根基,他还是选择了常州。只是遗憾的是,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便怆然而逝了。

名下虽然挂了“舒州团练副使”职务,舒州人民终没有福分接纳他的肉身。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珠可历历数也。”

这是明朝魏学洢写的一篇《核舟记》。他把苏轼、黄庭坚和佛印三人刻画得神情毕肖,活灵活现。但实际上当年乘舟泛游赤壁的并没有黄庭坚和佛印两人。只是在神刻王叔远眼里,舟上有苏轼,一定就有黄庭坚,有佛印……同理,在舒州人民的眼里,王安石、黄庭坚到过舒州,那么苏轼也应该到过舒州。只有三个人聚集在这里,才是北宋文坛的风云际会……

不过,让舒州这一片山水后来感到幸运的是,他们三人或足迹,或灵魂,或背影,抑或仅仅就是一缕缥缈的诗魂,最终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把各自留在了这里,留在了石牛古洞那一泓潺潺不止的溪流之中了。

这是舒州山水的一种功德圆满。

这三人中,苏轼是四川人,王安石和黄庭坚是江西老表。王安石年长苏轼十六岁,苏轼又年长黄庭坚八岁。三人是诗友,又同卷在党争的旋涡里。黄庭坚父亲与王安石是同乡同年进士,自少年时代推崇王安石,他与王安石一样经历了少年丧父之痛。孤傲的性格与王安石也有一比。苏轼“乌台诗案”株连到他,他受到了罚红铜二十斤的处罚……或朋友,或为政敌,他们三人却总是惺惺相惜。

苏轼被捕关押,政敌们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面对确凿证据,杀还是不杀,神宗皇帝一时举棋不定。就在这关键时刻,罢相而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毫不含糊,连夜派人飞马进京上书给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离黄州奉诏赴任汝州(今河南汝阳),未果,途经金陵(南京),专程拜访王安石。王安石穿了便服,骑着毛驴接他。苏轼慌乱得连帽子都没戴,迎上前施一大礼说:“今日太失礼,竟敢以便服来参见大丞相。”王安石道:“礼仪哪里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呢!”说罢,两人一起诗酒唱和,好不投机。王安石约他在金陵买田筑屋,相邻而居。苏轼感动得和诗一首,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次荆公韵四绝》其三)诗中充满了对王安石的景仰,两人相处了三十多天。

苏轼离开时,王安石还对人说:“不知更年几百,方有如此人物!”

这样的苏轼,这样的苏东坡,舒州人民当然世世代代喜欢。何况,他为舒州写了那么多美妙的诗文,留下那么一个美妙的卜居之梦。现在,这里民间宴席摆放桌椅,仍然还有“苏端、欧端”之分;
民间嫁娶也有“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之说。这“苏”就是舒州人对他生命的一种朴素而真诚的认可和怀念。

石牛古洞六百多米长、十七米宽。面朝潜水河,依偎三祖寺。两岸青山傍围,藤萝满壁。松篁交蔽,绿荫成盖的天然洞穴里,又因长年溪流不息,人们称之为“山谷流泉”……据专家辨识,散落在山谷的石刻起自唐贞元初年,至宋元明清乃至民国都有,共有三百多幅。是一处罕见的没有断代的摩崖石刻……石刻或字大如斗,或字小如蝌蚪,或飘逸,或沉雄,或苍劲,或圆润,行楷隶篆草、颜柳欧米赵……虽然其中也不乏“到此一游”之语,但文体繁杂而齐备,大都出自一些官宦名流、骚人墨客之手。

流水不腐,转眼便是永恒。这些石刻经过千百年风霜雨雪的洗礼,已与天柱山浑然一体。剔除所有的烟尘与浮华,仿若上天赐予天柱山的一座书法艺术博物馆,已然凝结出一束遮挡不住的巨大的人文之光。同时,它又像绽放在溪谷的一朵硕大无朋的宗教与艺术之花,日浸月润,兀自散发出了一种禅意的澄澈和芬芳。历久弥香。

水曲霞觞转,泉水漱玉抱。(宋·陈楠)

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宋·留正)

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宋·张同之)

扶藜踏雪访梅花,小注青牛处士家。(宋·赵希衮)

石牛洞里诗无数,尽在烟云缥缈间。(元·吴伋)

醉倚石牛山谷晚,泉声静听思冷然。(明·万象春)

水流云自在,去住各无心。(民国·施树岩)

这都是留在石牛古洞里的诗句。不仅如此,这里还有诸如求雨,祭山、赈灾这样的记事石刻。有一方石刻就记载了南宋庆元三年(1197年)“劳农”(慰问农民)赈灾之事。从石刻的文字来看,安庆知府陈棅先来慰问农民,七十五天之后,他又到了天祚宫祷告雨神。这石刻起码透露了两条完整的信息:一是南宋庆元三年这里有过大旱,二是当时父母官的亲力亲为。光绪壬午(1882年)清知县陈慎容在此赈灾,如法炮制,勒石以记。

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二有一段记载:“舒州皖公山洞(即石牛古洞),留题者甚众。沉枢密曩尝游,见洞上莓苔剥落处,露一字‘日下火’,知非今人名。试命抉剔之,乃李翱题,字甚劲健。予尝亲到,名公题刻已遍,山水殊胜。”这些石刻,无论是被山水遮蔽或者显示,袒露或者覆盖,都让人能寻到一些有趣的历史细节,看到历史光鲜的叶片和生动的枝蔓。

石牛古洞有过热闹,有过沉寂,也有过令人揪心的破坏。

现在的石牛古洞分为三段:曰“潺潺溪”,曰“石牛溪”,曰“山谷流泉”。據《潜山县志》记载,石牛踪迹或有两处,一处在上游,浑圆巨石如巨牛卧伏溪底,沐浴溪流。腹背外露,水时而漫漶其上。两只天然蹄印嵌在类似脊背的石头上。被人叹为“天下奇观”。另一处就是黄庭坚吟咏的那头“青牛”了。青牛落在进石牛古洞的门口,四蹄弯曲腹下,头、背、腹、腿的线条分明,酷肖青牛跪卧溪畔,饱饮了清泉,然后在茂林修竹间翘首蓝天,谛听三祖禅寺古刹之钟声。千百年来岁序的更替,地质的变迁,两只牛蹄印仍然完好无损,但黄庭坚骑过的那头青牛却被当作“牛鬼蛇神”炸了牛头,只剩下残缺的牛身卧伏在溪水里,如怨如诉,如歌如泣。

由于青牛,当地衍生了一些神话。一说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走着走着,忽然感觉青牛的脚步放慢了。老子问:“你伴我数十春秋从不懈怠,今天怎么啦?”青牛忽地泪水一流,垂下双耳伏在地上,说:“你出关得道成仙,归时无期,老畜还是眷念中原山水,不忍离去。”老子一笑:“各有其志。待你送我西行三日,我即让你返回。”青牛一听,不用扬鞭自奋蹄,把老子送到西域后,脚踏祥云便往回走。走了一阵,云彩忽被天柱峰扯住,青牛低首一看此处如蓬莱,遂落下了云头。后来人们经常看见一头壮硕的青牛出入天柱山。一位贪心财主看到这条无主青牛,想牵牛回家,于是使劲地拽牛的尾巴。青牛本能地一跺脚,财主不幸摔到谷底,一命呜呼。青牛见断送一条人命,遂心如死灰,摇身一变,变成石牛遁迹了山林。青牛跺脚处便留下了牛的蹄印。

二是与《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有关。说从前这里有头水牛精出入田园菜地,糟蹋庄稼。当地老百姓苦不堪言。有一天,为牛郎织女牵线搭桥的金牛星路过,见到这头水牛精横行霸道,为害一方,就大声叱责。不想,水牛精心生歹意,竟用双角顶撞金牛星。这情景恰被天宫值日的星君看见,立即告诉了太上老君。于是太上老君将它困在天柱山的一个山洞里。但水牛精嫌那山洞逼仄,还是挣扎着逃脱。又被凤凰山的仙鹤禀告了太上老君。于是太上老君废了水牛精的灵性,罚它跪卧石牛古洞,永世不得超生。

两则神话都劝人向善。有趣的是,它们都与天柱山的道教有关。

石牛古洞是佛道的,也是儒家的,更是诗意的……它最大的诗意是这里经常上演中国古典诗歌的盛宴——“和诗”。

自王安石那首“竟怅望以空归”的六言诗横空出世,不仅有了“坐石上以忘归”的六言绝句,还因为黄庭坚那首“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的和诗而引来了众多唱和者。例如:“诗可弦兮介甫,操可砺兮涪翁。已已一时陈迹,悠悠万古清风。”(宋·赵希衮)“水如玉而可掬,山似黛而重围,坐石上以濯缨,沿山阿而咏归。”(明·刘应峰)“水流碧兮如玉,山交翠兮若围。临石崖以兀坐,卧云榻而迟归。”(明·张应治)“往古来今递嬗,青山白水重围。望前贤而仰止,探胜迹以忘归。”(清·张期愈)“前古游人来往,崖头姓字朗朗。我来石上观泉,又见鸣琴诗榜。”(民国·黄任琦)“山崎岖兮四绕,水浅湛兮中流。问凿基兮谁知,曰志公兮建修。”(民国·王光约)……和诗布满了石牛古洞。

“东坡文章妙天下,荆公绝句妙天下。”这是宋代文坛流行的两句话。前夸苏轼文,后夸王安石的诗。宋代文人称赞王安石六言绝句天下无双。据说一次翰林日,苏轼邀请门人聚集太乙宫,欣赏王安石的两首六言绝句,吟咏再三,苏轼对黄庭坚说:“座中只有你的笔力可及。即使可及了,但不会有荆公的自在。”虽然如此,但和者还是纷至沓来,他们把酒临风,吟诗唱和,其乐融融。这些和诗既有对王安石、黄庭坚两位前辈的怀念与追思,也表达出他们自己体悟的人生意趣……

漫漫岁月,诗人们隔空而吟,也促使他们成为各自生命的启迪者、鼓舞者。

与王安石举火游石牛古洞整整相距九百三十年,一九八一年的仲夏,也是从此处走出的原全国政协副主席、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来到这里,他步韵而作,挥毫泼墨:“汲尽泠泠江水,冲开靡靡山围。三祖道场重现,千花滿载而归。”一九九○年第二次来此视察,他心游万仞,又赋六言诗一首:“大悲无不包容,浑然忘得是非。识得信心不二,千花满载而归。”

千花满载而归。是啊,时光流转近千年,赵朴初先生这两首六言绝句,便是思接千载,直指佛心,直指一种生命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吧。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石牛古洞里烟雾暗涌,云霞缥缈。溪石竹树若隐若现,时而一片迷蒙,如梦如幻。溪石上湿淋淋的,晶莹的水珠在竹叶与树梢上闪烁着,像洒落人间的一粒粒灿烂星辰。烟树之中,或坐或卧的王安石与黄庭坚那两尊铜像,犹如两颗硕大的星斗渐渐浮现了出来……伴随着溪流婉转激回的,是一阵款款低吟的洞箫声。一切宛如天籁。望着巍峨的天柱山,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天柱山最温柔的一部分了。

裹挟着盛唐的烟霞、大宋的风雨,再上场的应该是明朝正德年间的胡缵宗了。虽然舒州两字早已写进了历史,这里改叫安庆府,治所也从舒州潜山搬到长江边的宜城,他也只能称作安庆知府胡缵宗,但在石牛古洞,能承接唐宋之风的也只有他了。

史载,胡缵宗(1480-1560年),字孝思,一字世甫,号可泉,一号鸟鼠山人,甘肃天水秦安人。他的祖父曾任过县官,父亲胡士济是一位儒生,曾在四川双流等地任县学教谕。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年)他考中举人,正德三年(1508年)考中三甲一名进士,被破格擢用,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纂《世宗实录》。正德五年(1510年),权倾一时的刘瑾谋反被诛,胡缵宗被人诬告而受牵连,谪为嘉定州判官;
正德十年(1515年),升为南京户部湖广司员外郎,后升为郎中。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改任安庆知府。这时,他才三十九岁。

由于父亲博学多识,胡缵宗耳濡目染,从小就喜欢学习,读书异常刻苦。坊间还有姐姐用嘴衔油点灯供他读书到三更的故事。他没有辜负姐姐的期望,正德三年就考中进士,殿试为一甲,后因大学士焦芳包庇其子焦黄中,把他改为三甲第一名。以致让当时阁臣试官李梦阳看不过去,特奏请让他等同于一甲,为传胪。他这才被授予翰林院检讨,成了当时朝廷惜才怜士的一则笑谈。他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子”友善,后来诗学思想也接近他们。

“青山下碧流,江树行舒州。千里轻帆外,层层见水楼。”(《望安庆》)从南京赶往古舒州——安庆的船上,他写了这样一首诗,可见心情是何等惬意。就是在那一年,明太祖第十七子朱权之玄孙朱宸濠起兵谋反,很快攻陷南康、九江等地。就在想沿江东下,直取南京时,却在安庆遭到了守军的拼死抵抗。朱宸濠亲临督战,激战十几天仍攻克不下安庆城。其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王阳明)攻克其老巢南昌,朱宸濠只好回师。安庆解危。但这个“宁王之乱”却给安庆造成了极大破坏。胡缵宗到安庆后,他首先做的就是战后恢复工作。为此,他定了许多规矩,比如,不准属吏骚扰百姓,如有诉讼只是“里人论之”,然后又“裁河泊之冗员,裁粮役之虚耗,裁商税之滥科,而弊政以釐”。(李天爵《知府胡公去思碑记》)再实地考察,“开吴塘乌石堰,溉民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使安庆“抚绥安辑,民以大苏”,从而深得民心。

在石牛古洞的东侧,有一方石刻上写着:

“前翰林检讨胡缵宗,前监察御史余珊,前兵科给事中齐之鸾正德辛已至日集此,陈良材刻。”

如果与当年通判舒州的王安石相比,他是“一把手”,比王安石有权得多,也多干一年……因府治移到了安庆,他把著名的“天柱阁”从潜山迁到长江的岸边。这样,他既能感受“云从天柱出”,又能领略“月傍小孤流”的安庆山水了。在安庆,除了加强府学和县学外,他还恢复和新建了近思、山谷、桐溪、皖山等书院,在安庆各地建设名宦祠、乡贤祠、忠烈祠等。他精研文史,在文学、理学、书法等领域都有造诣。作为明朝地方志历史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这里不仅留下了大量诗词歌赋,还主修了十七卷《安庆府志》,为安庆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地方文献。

与他一起吟诗唱和的朋友主要是齐之鸾、余珊两位。他们经常攀登天柱山,“上山扫碧霞,下山凌苍漭。”(《马上见天柱山》)天柱山的石牛古洞、山谷流泉、三祖寺、白鹤观……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寻访的足迹和诗句。在王安石读书遗址旁建造读书台,在石牛古洞石刻“望岳”“靡靡溪”“山谷”等,仅他一人留下的石刻就有七八方之多。

由于勤政爱民,礼贤下士,他的政绩在安庆有口皆碑。以至离任安庆,当地士民为他刻立“去思牌”,说是“皖之士民,远至深山穷谷,皤皤之辈,咸奔走嘘唏,不舍公去”。他走的那天,安庆一带甚至连路边相送的人都万般不舍,泣不成声。数以百艘的船只一路送他到京口才折返。

离开安庆后,胡缵宗陆续在苏州、山东、浙江、山西、河南等地做官。嘉靖十八年(1539年)年底,在河南巡抚任上,因衙门失火烧毁符敕,他引咎辞职,退守老家甘肃秦安,在葫芦河畔开始过上读书著述的隐居生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家居住生活了十年之久,到嘉靖二十八年(1550年),他却遭遇一场“诗案之狱”。

事情缘于当时的户部主事王联。王联是一个贪婪成性、睚眦必报的小人。胡缵宗任河南布政使时,王联就在其管辖的阳武县任知县。虽是父母官,他却在当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以致阳武县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老百姓恨之入骨。为了惩戒王联,胡缵宗叱责过他一次,但他屡教不改。胡缵宗只得叫人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顿板子,希望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王联不但不思悔改,而且怀恨在心。当了户部主事又违反国法入狱,为了苟且,他上书诬告了胡缵宗。

明武宗朱厚照游览楚地时,胡缵宗曾写了首《迎驾诗》,其中有“穆天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两句——“穆天八骏空飞电”,语出左丘明《子革对灵王》里“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意思是说周穆王随心所欲,走遍天下,想让天下都印上他的车辙印和马蹄印。王联说这是诽谤明武宗贪婪。而“湘竹英皇泪不磨”之句则暗示明武宗像舜一样死在南巡的路上,他的爱妃也会像娥皇女英恸哭不已,泪洒青竹变成泪痕斑斓的“湘妃竹”……王联抓住这两句诗上书明武宗,说胡缵宗心怀歹意,含沙射影地诅咒圣上。

经他这么恶意挑拨,明武宗也觉得胡缵宗这诗包藏了祸心,是在诅咒他,怒火中烧。接到王联的上书,立即要求特案特办,将胡缵宗捉拿进京,判了死刑。受株连者一时竟达百余人。在狱中,胡缵宗抱膝无眠,依着寒灯孤影,竟以锦衣卫的八种刑具为题写《制狱八景》诗。

同监的难友都替他难过,见他这时候还写这种诗,便抢了他的笔,责怪道:“你是因为写诗,才获了死罪,现在还写诗干什么?”

胡缵宗凄然地一笑,说,我是因诗而惹祸,现在我不写诗,就能免除我的死刑吗?白驹过隙,如今四百多年过去,在他的诗集里再找不到这首著名的《制狱八景》诗了。但他的这一个“坐诗当死”的故事却在当地流传。

由于刚正的刑部尚书刘讱的据理力争,确认胡缵宗这首诗不是诽谤,而是歌颂,应予原宥。这才真相大白,尘埃落定。不久,王联以诬罔罪处死,但明武宗恨意未消,仍将胡缵宗“杖四十遣归”。出狱时,布衣诗人谢榛闻讯,赠他以诗,云:“白首全生逢圣主,青山何意见骚人。”年迈的胡缵宗立即口占一诗致谢。后人以此说:“缵宗意气,殆不减苏长公也。”出了牢狱,胡缵宗回老家仍著书不歇,直至七十五岁时还完成了一部学术著作《愿学编》。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九月初三,胡缵宗挥毫对客,以八十一岁高龄卒于家中。

如此,明王朝胡缵宗这样一位著名的大儒和封疆大吏,終于幸运地捡回一条老命,以善终的方式魂归故土……只是以诗惹祸招灾,他生前不知是否会想到,在他曾经为官的地方——那遥远而美丽的天柱山麓,他们留下的石刻,为他和像他一样行走在悬崖上的人生,延续了一种生命的永恒。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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