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海燕

我一直觉得，真正热爱一条河要从它的源头开始，沿河水顺流而下，体味一路艰辛、一路欢畅、一路跌宕、一路激越，最后看它入海，水最终归于水便完成了它的使命。辽河，我热爱的一条流经家乡的大河，我一直有个未能实现的愿望，从它的源头走到它的入海口。试想，一路上有一条大河相伴，是多么有趣。虽未能如愿，却不能阻止我一次次走近这条大河。一条河，也像一棵树一样，每个季节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是树永远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而河却不眠不休地往前奔。

春天的辽河是一匹醒来的马，睡了一个冬天，还带着些慵懒。刚融化的河水流动缓慢，河面上远去的冰排，还带着残冬的凛冽之气，一点点变小，终将变成水。春风荡漾，河水又撒欢儿地往前奔。

十年前的春天，我背包徒步辽河康平段。我走，河也走。我停，河却撇下我走远了。因为春旱，河水没有想象的宽阔。河边一位春耕的老人偶尔抬头看见我，觉得好奇。我给他照相，他咧开没牙的嘴不自然地笑了。他说，今年春旱，怕是收成不太好。我说，在辽河边还能旱吗？他摇摇头说，你没见连辽河都瘦了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辽河细瘦的影子。

我去附近的村子里买水，老人追着跑过来说，这离村子好几里地呢，于是把旧军用水壶里的水全都给了我。这个干旱的季节，最为干旱的，是老人的心，他多么渴望一场雨啊！

那个春天，辽河，伴着泥土苏醒的腥气走远了，却一直是我的惦念。每个春天，我都会在高处眺望，看辽河逶迤着远行。在静夜，倾听两岸小苗拱出地面时的细微声响。

夏天的辽河是一个亢奋的歌者，时而浅吟低唱，时而高亢如洪钟大吕。虫鸣啊、蛙鸣啊、鸟鸣啊统统为它伴唱，清一色的民族唱法。风起时，岸边的青纱帐发出哗哗的鼓掌声。去东、西辽河的交汇处的愿望，终于在去年夏天实现了。我登上瞭望塔，看到了东、西辽河在这里汇成一股强大的水流向东流去。福德店，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地名。清朝年间，这里有条驿道，南接康平、东连昌图，北通吉林。每天过往车辆络绎不绝，此处有一车马店，名为福德店。1950年，以福德店命名的水文站成立，作为车马店的福德店淹没在荒草之中。此时，站在这里，除了福德店三个字，再没有古时的热闹。浮桥上偶尔驶过一辆车，随即又恢复平静。

这一段辽河很宽阔，却平缓舒展，不紧不慢地流着，更显出气场浑厚。河边的牧羊人仰面躺着，样子甚是悠闲。羊群像天上的云朵落在地上，慢慢嚼着青草。有两只羊去河边喝水，一转头时挂在嘴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出七彩光晕。这些羊是多么幸福，对它们来说，有青草和水的地方，就是天堂。

一群白鹭和苍鹭站在水中，看似悠闲，却是在等猎物，那些游过的小鱼，轻易的就成了它们的美味。一个垂钓者静静坐在岸边，身边的小塑料桶里已经有半桶小鱼在活蹦乱跳。他说，头些年辽河水受到工业污染，莫说是鱼，见个蛤蟆都难，白鹭也是这几年才有的。那天中午我们野餐的时候，吃到了他送我们的小鱼，无比鲜美的辽河小鲫鱼。那天我们醉了，不只因为喝了点儿酒，更多是被辽河边的香风灌醉的，有野菊花香、稻花香，还有青草香。

任何一条河流，都是分分合合，最终入海。东、西辽河在此汇合之后，也是一股往西，一股往南，最终流入渤海。其实，一条河的命运和人有相似之处，一条河分分合合，最终入海；
人的一生分分合合，最终白头。分开的河流会再相聚，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最让人着迷的季节——秋天，也是辽河最壮阔的时候。两岸的高粱像红脸醉汉一样在风中摇头晃脑，玉米则沉稳多了，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稻田像被剪过一般。在辽河七星湿地，我见到一幅奇异的图画，有蝴蝶、脸谱、还有文字，这些铺展在稻田里的画，全都是彩色水稻构成的，原来水稻有这么多种颜色。我能想象出春天，这里的农民与其说在插秧，不如说在作画。秋天，他们的镰刀被秋风磨亮，收割的画被扎成捆运回家，远远就能闻到炊烟里散发的米香。候鸟们就要南飞，它们有点儿舍不得这块湿地。河边的土坎上栖息一群白鹭，在我的视线里排成一句唐诗。在这秋寒乍起时，远方的召唤一声声地从微凉的辽河上掠过。

此时，河水比任何时候都清澈，河中成群游弋的小鱼，随波招摇的水草以及石头上的绿苔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飘过来一些金黄的花瓣，是万寿菊。河对岸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万寿菊，像谁从天边泼来的油彩，在这萧瑟的季节，只有万寿菊还霸道地用色彩占领秋天。

一个秋日黄昏，我来到辽河边，放飞无人机俯瞰辽河。今年雨水多，大河咆哮，卷起很多旋涡。空中看辽河，壮阔无比。河水冲击出一块绿洲，就在河的中间，两头窄中间宽，很像一艘巡洋舰，我叫它辽河巡洋舰。我想等冬天河面冰封的时候，到舰上检阅一下。

季节不可逆转，不得不说冬天了。北方的冬天最像冬天，草木凋敝，青蛙和蛇要沉沉地睡一个冬天。辽河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凝成一条银蛇。当一切似乎静止，只有北风吹着响亮的号角，散布关于寒潮将至的消息。一场大雪，盖住地上的所有，辽河也消失了。当我搓着冻红的双手，再次来到辽河边，莽莽苍苍的大地，辽河在哪儿呢？脚下忽有细微的水流声，剥开积雪，露出透明的冰。这看似沉睡的大河，却始终醒着，在冰层之下不屈不挠地向前流淌。我被感动了，内心荡起一股暖流。

我踩着冰封的辽河，只有冬天，人可以在河面上走。前面有人破冰取水，眉毛和胡子挂满白霜。我上前搭话：“老乡，打水干吗？”他答：“饮马。”他的身后是两匹高头大马，嘴里喷着白气。一桶带冰碴儿的水刚打上来，两匹马就一饮而尽。老乡告诉我，他的马喝惯了辽河水，每天放马在岸边吃草，渴了就喝一桶辽河水。望着他牵马远去的身影，我明白了那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常常想，辽河自顾自地向前流去，河边的人、牲畜、庄稼和它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有！辽河从它的源头一直到入海口，流经的一切都和辽河息息相关。河水丰沛，则沃野碧绿。河水瘦弱，则土地干涸。辽河滋养了大地，才有了两岸沃野千里和如画风景。同时，辽河也依赖着大地，没有一方坦荡的胸怀铺垫着，哪有一条大河的恣意流淌？我作为辽河岸边的人，不断地亲近它、追随它是多么幸福。当我内心涌动着无限激情，在白纸上轻轻写下两个字——辽河，一条大河便汹涌着从笔尖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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