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媛

（四川工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眉山 620000）

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都市表象并不一定是符合历史普遍陈述的，其中往往充斥着诸多书写者主观的对于现实都市的加工、变形与虚构。但不论怎样的书写者都无法摆脱自身所处社会、时代的影响，因而文学作品中的都市表象就总会或多或少有着该时代现实都市的影子。也正因如此，那些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都市空间以及处于空间中身体的表象便不仅是书写者个人的文本。这些文本可以被当作时代的文本、书写者所属社会群体的文本来解读。

目前的先行研究中，虽也不乏对小说创作时期日本社会背景的探讨、关于小说中人物行为的分析，但却几乎都忽略了作为小说故事背景舞台的近代日本都市空间，缺失以都市空间为关键线索，将小说中的人物行为与作为小说舞台的近代日本都市空间关联起来进行分析的视野，更缺乏对处于这样都市空间中的人物的相关身体论方面的探究。

本文将尝试使隐于《喀尔美萝姑娘》故事情节之下的都市空间重新浮上最表层，将原本仅仅只是故事舞台的都市空间中心化，聚焦小说主人公“我”在都市空间中的行动轨迹与身体感知，明晰作品中人物在体验都市空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身体身份转变以及身体感知变化。并结合相关理论与时代资料，透视作为日本近代都市文本的《喀尔美萝姑娘》中都市空间的构造特征，窥探文中反映的近代在日中国人群体在日本都市空间中的身体感知。

（一）“我”的日常生活空间——都市的正前方空间

当“我”还单纯处于这个日常都市空间时，“我”认为大学的课程是“机械的强制的”，又如“生平是没有甚么嗜好的人，我只喜欢读读小说”所述的那样，“我”的身体缺乏刺激感。但同时“我”也“雍睦地享受着团圞的幸福”。

总的来说，最初作为学生的“我”感知的都市空间是一个排除刺激的、相对稳定的、理性的空间，同时也是一个舒适且充满希望的空间。

（二）从前方空间到后方空间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从妻子口中得知附近的花坛巷里住着一位卖Karuméra 的姑娘。在一次绕道途中，“我”去往花坛巷寻找那位姑娘的小店。“巷口东侧有一家饮食店，……西侧是H 村的破烂的公会堂，我留心向两侧注视，公会堂的南邻有一带贫民窟，临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摆着两个粗旧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内象浮石一样的糖饼从玻璃后面透露了出来。……这儿就是她的住所了。”

郊区巷道口的饮食店、破烂的公会堂、贫民窟中的糖食小店……由这些构成的有些破败的空间显然和“我”日常生活所处的光鲜亮丽的空间截然不同。这个为寻找喀尔美萝姑娘而进入的空间，从结构上来说是都市的后方，象征着城市的过去，是近代日本都市的阴影部分。

“我”为了看妻子口中的姑娘而进行的这次绕道，使“我”所实践的都市空间发生了变化。“我”的空间开始从日本都市近代化的光鲜前方空间向都市空间的背面（被隐藏的过去和阴影）延伸。而这样的空间体验的丰富也可以说是暗示着“我”对F市的都市空间更加全面深入的实践、了解。

实践空间的扩展也同时伴随着身体感知的变化。在巷中小店买了糖食，花光了电车费，“我”不能再去图书馆，只能想办法打发时间。小说中这样写道，“我一面踌躇着，一面走进巷内的花坛，在池塘岸边一个石块上坐下。……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而到了不得不回家时，小说中又这样描绘“我”的身体感觉，“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时辰，乐园和地狱的变换真个是速如转瞬。我回到寓里了，……我好像突然走进了一座森严的圣堂一样。我眼泪几乎流出来了。我心里在忏悔。”

从上段的引用内容可以看出“我”的身体对都市前方的空间失去了兴趣，感到无趣、难耐、乏味。但这样的改变又使“我”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原本安定、快乐的身体感知已然不再，转变为不安、焦躁、痛苦的身体状态。

在“我”认识喀尔美萝姑娘的第五天，“我”遇到了她与祖母出门，鬼使神差的，我不自觉地追了上去。“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小说中“我”的此种行为可以解读为“我”的身体身份转变的暗喻。同时，这样的行为也预示着“我”所体验的都市空间开始逐步由最初的符合常规的日常生活空间向不正常的非日常生活空间转变。

如果说尾随行为不过是偶然一次向非日常空间跨越的尝试，那么绕道便使得“我”的身体在日常生活空间和非日常空间之间往复。“我”的绕道行为从“为好奇心所动，便绕道向花坛走去”寻找喀尔美萝姑娘的住所时便开始了。此后绕道情节一直反复上演。如，“我”大阪实习回来后不直接归家而是先绕道去看喀尔美萝姑娘；
得知她每天在大学病院看病，“我”也谎称不适每天前往病院纠缠医生；
在完成实习报告书期间不断的前往花坛巷，只为见她一面。

绕道不只是改变移动的路线，反复的绕道使得“我”开始无意义地在都市中游荡，陷入都市的迷宫。同时绕道所造就的空间体验也加快了“我”的身体身份由最初的工科学生逐步转换为近代日本都市中的都市游民。不止如此，文中“我”的反复绕道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对于偏离人生轨迹后身体彷徨无措状态的隐喻。

故事的末尾，“我”从上海再次返回F 市，“在F 市中成了一个咖啡店的巡礼者。F 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在这F 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拨寻我的Donna Carméla”。通过这样的行为，“我”的身体身份最终完成了转变，“我”彻底成为了近代都市中的游民。

当“我”所实践的空间从单一的都市前方空间扩展到都市后方空间，并开始身体身份的转换后，“我”的都市空间体验变得更加复杂、多样。这其中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登场的H 神社与N 公园这两个空间。

在与这两个空间相关的内容中可以看到，“日本人在樱花开的时候，举国都是这样的风气”“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这样的描写。“日本人”这一字眼在小说中只出现了四次，其中两次还只是单纯的对出场人物S 夫人的介绍。但关于N 公园和H 神社部分中的两处“日本人”字眼却可以说是暗示着“我”在N公园与H 神社的空间实践中对于F 市的都市空间开始产生了异国意识。

（一）N 公园与H 神社的原型

小说的主舞台F 市及该城市中的地名均以英文字母加场所名的方式表记。这种具有匿名性的命名方式，使得前文所述的都市空间结构特征与空间中“我”的身体体验在近代日本都市空间中具有一定的普适性。但当把小说中的都市舞台进一步加以还原，则不难发现小说文本中还隐藏着更深层的关于都市空间的陈述。

虽说日本近代的公园是城市欧化后的产物，但像西公园这样由旧时寺社名胜改制而成的公园，却显然并不能用“近代”“欧风”这样的符号简单概括。

参考以上内容，便不难解释为何小说中的N公园与H 神社的空间会令作为留学生的“我”开始产生异国意识。在N 公园与H 神社的空间中既能窥见城市过去的面貌又能呼吸日本都市近代化的气息。加之这样的反映了日式传统元素与近代欧化符号融合的空间还是F 市地标性建筑，处于其中，无疑身体会被唤起对于所处地方的强烈意识。

（二）异国意识与空间疏离感

“我”实践两个空间时的时间也值得注意。赏樱时节的N 公园与庆祝会会场的H 神社都不同于平常。赏樱时节的N 公园，“平时很寥寂的街店都竞争着装饰起来招诱行客”，整个公园变得相当的热闹，而作为庆祝会场的H 神社“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这两者都可以说是一种庆典空间。同时，无论是N 公园中“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颠连横步。学生、军人、女学生、青年夫妇，两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芦边走边在溜饮”的狂欢景象，还是H 神社庆祝会场中“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的嘉年华气氛，都可以看出两个空间中大多数人的身体体验都称得上是愉悦的。

但“我”却有所不同。在“我”对于N 公园街店的评价中有“杀鹅一样的歌声”“日本特有的奇景”等字眼，可见“我”的情绪并非全是愉悦。从“奇景”一词中能够看出“我”对这样的空间感到奇异、不可思议，从“杀鹅一样的歌声”等内容则能窥见“我”对空间的些许疏离与不适。另一方面，在H神社的空间体验中，当“我”在糖食店前玩游戏后不要彩头，“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时，“我”产生的“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的莫名快感，虽然也带着狂欢的气息，但也透露出对周围人群的些许不安与敌意。

综上所述，作为描绘1920 年代日本都市的文本，《喀尔美萝姑娘》中呈现了一段近代日本都市空间的全景影像。日本近代都市的前方空间乍看之下光鲜亮丽且充满了希望，正如《喀尔美萝姑娘》中描绘的“我”与妻子初到日本时的场景一样，“那时四围的景物在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外光中欢迎我们，……（中略）我们计划着未来的乐园，我们无忧，我们轻快”。但通过解读小说中“我”的空间实践体验便可得知，在近代日本都市中，隐藏在光亮的近代化空间背后的是复杂的欧化符号与日式传统符号交织的混合空间以及更为破败的都市后方空间。

同时，《喀尔美萝姑娘》也是一篇属于近代在日中国人群体的极具解读富饶性的文本，从中可以窥见近代在日中国人群体所感知的都市空间的一个剪影。作中人物“我”由学生到都市游民的身体身份转变，从表面的故事情节来看或许只是单纯的个体的堕落，但借由作品中的“我”身体身份转变过程中所反映出的对都市空间的身体感知变化，却可以窥探文本背后隐藏的更加丰富的内容。近代在日中国人在都市空间中复杂的身体感知的变化过程得以明晰：从初到日本时充满希望的状态，到深入了解都市空间后所流露出的异国情绪与集体疏离感。通过这些，我们不难体味到存在于近代日本都市空间中的在日中国人群体的孤独与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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