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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拥有一只松鼠

2023-01-13 20:20:06

⊙文/杨怡芬

八年前的某个春日,我带着毛毛去了普陀山,放它到了一个好去处。回来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很担心它是不是习惯露宿,在家里,它是有棉窝的呀。第二个夜晚,还是担心,第三天早晨,半梦半醒间,我看到披着一身阳光的毛毛从我的床头边跃出,跃向一片金灿灿。我几乎落泪了。这不就是毛毛在洒满阳光的枝头跳跃嘛。于是,心情也毛茸茸的了。我想,写下这些心情吧,再不写,这些毛就如蒲公英般飞散,内核如石,不知道会沉在我心的哪个角落。我试着写写吧。

那天,儿子站在空笼子面前,喊一声“毛毛”,眼泪就下来了。看着他,我想,第一次我用“大道理”夺走他的心头所爱了。如今,我重新整理这些文字,儿子已出外读大学,而毛毛——如果松鼠也有转世的话,也已是两个轮回了,物换星移,整整八载了啊。

毛毛,是一只松鼠的名字。我从没有独自养过宠物,小时候是跟在妹妹们后面喂她们的猫,猫和她们亲,待我如客人;
这松鼠,也是儿子的宠物,况且,松鼠再怎么养,也不会和猫猫狗狗一样跟人亲。

我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养松鼠,估计就是现在去问儿子,他也答不上来。因为,完全是出于偶然,我们才养了它。

二〇一〇年的国庆节,我们去杭州赏湖光秋色,一住三天,也算是细细赏玩了,回程的心情自是轻松。那天,在吴山广场,我们买好了回程车票,看看时间离发车还有半小时,一时兴起,说,去看看花鸟市场吧。穿过马路就是,不会误车子的。于是,他们父子俩去看小动物,我则搜寻花种子。各色风信子的花球,我都找齐了。买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这当儿儿子找到了我,一脸恳求神色,把我拉到松鼠笼前。如果时间足够,我可能会——不去看他的眼睛,慢慢地想一些“道理”——耐心拒绝他买下这个松鼠。短兵相接,我只有输。我说,好吧,赶紧。这样情形下,讲价钱的效果可想而知,况且,儿子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选中的那只小松鼠上,就是它了。给了摊主两百元,连笼子带箱子都包装好了,摊主很慷慨地说,它脖子上的那条链子,就值五十元钱呢。

多亏这条链子,我们才可以拉着它出去遛弯,也多亏这条链子,毛毛两次逃脱都被我们捉回,可也正是这条链子,差点要了它的命,它付出了“血”的代价,终于从我们手里赢得了它的自由。这是后话。

我们就这样把它放在大巴车的车肚子里带回家了。一路上,儿子也已经决定以“毛毛”为它命名了。刚到家那晚,毛毛缩在笼子里,不吃不喝,到第二天它才活泛起来。我们心疼它,不过才四五个月的小宝宝啊,连爪子看上去都带点粉色呢。儿子从百科全书上查找它的习性,顺带发现松鼠的寿命是四年。才四年啊。我们感叹。当然,理性地想想,夏虫还不可语冰呢,四年也不短啊。但面对笼子里活泼泼跃动的毛毛,我们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毛毛住进了我家。一个月后,我们从网上买来了两米高的龙猫笼,让它从小笼进了大笼。里面隔了三层,有饮水器,有小木屋,有秋千,是个别墅了啊。我笑着发过一通感慨,我们会觉得自己待它够好了吧,喂它净水,喂它榛子,可它还是在笼子里啊。

还有,洗澡怎么办呢?我特意去问过给宠物洗澡美容的门店。给松鼠洗澡?店员妹妹瞪大眼睛惊讶极了,我们从没有给松鼠洗过澡呢。

那么,洗澡,就免了吧。依人的起居推测,便溺也是大事。妈妈给我们送来了稻草,根据她的目测,铡成笼底的长短,居然很合适,稻草就用来吸收尿尿了,勤换就是了。松鼠的粪便,居然是一味中药!这个,就不是问题了。食物来源也很充足,黑龙江舅舅们寄来的榛子,妈妈一颗不剩全都从家里拿了来,紧挨着米桶放好了。榛子啊,榛子巧克力的榛子呢。我多少有些“小气”,又买了玉米来当主食,榛子是奖励它的零食。食物的范围在尝试中扩大,比如苹果核,我吃果肉它吃核,有回把果肉吃得太干净了,孩子他爸埋怨道,你也太小气了吧?青菜帮子,贪新鲜,它居然也吃了一回。那些天,几乎天天有“毛毛会吃这个哦”这样的惊喜。

家里陡然热闹起来,一回家,唤一声“毛毛”,它就从窝里出来,扒在笼栏上等着榛子,一进门,我们都会随手喂给它两三颗榛子的。时间长了,毛毛这一存在也平常了,有时候进门就先忙别的了,它就在笼子里跳来跃去,弄出些声响来,吊双杠,或是倒挂金钩,在它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它有些着急了,竖起身子,前爪搭在栏杆上,头左右张望,但再怎么着急,它都是矜持的,它只不过在提醒你它的存在,它似乎没有“乞求”你给它食物,它甚至不屑出声相求。从栏杆的缝隙里,我塞给它榛子,它立刻就捧着开咬,没一会儿,坚硬的壳子就被它咬出小洞,再一磕,完整的果肉就在它手掌里了。我常贪看它的吃相,在笼外呆呆站几分钟,接着再喂第二颗,边低声叫它的名字,据说这样能让它对我们亲近。我们走来走去,经过它身边时,会拖长声音唤它一声,它就随声跃到第二层,那层和我们视线相平,那条银色的铁链子,也被我们看作它当然的一部分。

有一回,儿子说,妈妈,我觉得毛毛在我们家真幸福。我说,那是你觉得啊,它可能不这样想吧。把它关在笼子里,让它饱暖,你就觉得它幸福了吗?比如,把一个人囚禁起来,让他吃好的睡好的,你觉得那人会对关他的人感恩吗?我这样的回答枯燥又乏味,大概,也矫情。

有囚禁,就有越狱。第一次毛毛的逃跑,还是在小笼子的时候,我去喂食,门只开了一条缝,它从角落里起跑,借势冲开笼门,它跳到我的跑步机上,咬塑料把手,如今印痕犹在。它咬电线,我跟在身后拔插头。它咬饭桌的脚,椅子的脚。它跃起,从饭厅冲到客厅,这是它的第一次逃脱,它还没学会躲。这可怜的小家伙,它不停地逃窜,从东到西,从西到东,那天,就我和孩子在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儿子想出了办法,卫生间空间狭小,先把它赶到卫生间。我们提着笼子,将它逐到卫生间,然后,在一个角落,被儿子逼进了笼子,铁链和栏杆卡住了,在它受阻的刹那,儿子关上了门。我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儿子身后,心里想着,孩子长大了,长大了。他是这样命令我的,妈妈,你跟我后面。在这场追捕中,儿子第一次当了我的头儿。

多亏了那条链子!儿子感慨地说。

他们父子俩做了条绳子,末端有钩子可与链条对接。这链子的存在,让我们感觉安心。整理它的笼子时,我们先用绳子和链子相连。孩子他爸用儿子的帽子绑在小小的瓦楞纸盒上,给它做了个棉窝,这样,毛毛就有了一个隐秘的空间,它在那里做什么,我们都看不到。毛毛很喜欢那个窝,天气渐冷,它待在窝里的时间也长起来,我们在外头喊它,它都好脾气地出来。天气好的时候,他们父子俩也带它去遛弯过。回来的时候,我问他们,是不是人家都看你们啊?这样的遛弯,也就去了三四回,太累人了,也太醒目了。我们还是放它在家里走走,绳子和链子,把它和我们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渐渐熟了,我们开门喂食,它也平常看待了,于是,我们渐渐以为,这宽阔的笼子足够它活动,它逃脱的欲望不会像从前那样强烈了。有一回,我们居然忘了关紧笼门,它就出来了。这回,它会躲了。沙发底下,书架角落,凡是能躲藏的地方,它都找到了。正好有客人在,到最后,连客人也加入我们的搜捕行动了。这回,五个人是用大棉被闷住它的。我们想,大概,它太孤单了,得给它找个伴。我出差去杭州,又去了花鸟市场,摊主们说,松鼠啊,最早五六月份才会有卖。我许诺,到了那时候,一定再来买。

毛毛是雄性,一天天过去,它的身形看上去矫健起来,没有起初的娇嫩了,手掌肥厚,指甲颜色深黑、尖利。和它亲近些,它也没有敌意了,现在,我都不记得它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划伤我的手的了,反正,家里人都为它去打过防疫针了。告诉医生是松鼠咬的,医生也见怪不怪,没有一个医生问我,松鼠好玩吗?想来松鼠这家伙是不怎么好玩的,或者医生没有和病人闲聊的心情。隐隐的,我总等待人家问我,松鼠好玩吗?养了松鼠之后,我才体会到养宠物的人互相说宠物的心情,那就跟两个母亲说各自的孩子一样,话题绵延不绝,我说你听,你听我说,为的是有个说的机会。和同事小刘也说毛毛的将来,我说,怎么办呢,我想养大一点放生,就是孩子未必肯。其实,我也未必能下这个决心。和孩子也商量过,孩子说,毛毛带着链子怎么可以放生呢,会挂在树枝上没命的。孩子这话,简直就是预言。

春天来了,毛毛也长得健壮了,尾巴大了,竖起来的时候,疏朗有致。孩子他爸说,咱们毛毛的尾巴真漂亮。我们也说,是啊。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都是津津有味的。这松鼠,似乎让我们比以前更亲近了些。有一天,我们发现那条链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铁圈还留在它脖子上。我说,毛毛力气大了,把链条扯开了。孩子他爸说,它没有这么聪明吧,估计是和什么地方钩住了,它一用力,就扯掉了。

反正,无论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这条链子不见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孩子在客厅角落写作业,孩子他爸在外面吃饭还没回家,我在厨房收拾。毛毛突然咕咕地叫了起来。毛毛平常也会叫几声,就像一个人无聊时吹几声口哨一样,但这回的叫声,明显和平常不同,声音里都是不安。我们赶忙放下手头的事,赶到笼前。毛毛的头伏在二层的铁跳板上,脖子上的铁圈钩住跳板的横条了。我说,毛毛别怕。我以为一根筷子就能把这个钩住的地方挑开。但是不行,两个铁质的东西绞在一起了,我找不到接头的地方在哪里。毛毛失去了对我的信心,它开始自救,它跳起来,结果是把自己吊在跳板上,粉红色的小舌头都吐了出来,它困难地呜呜挣扎。我和孩子都哭了。

孩子打电话给他爸爸说,爸爸快来,毛毛要死了。孩子他爸要我接电话,先狠狠骂我这女人实在是无能,连这样的事也搞不定,他要我先把毛毛连跳板一起放到笼底,然后再想办法用老虎钳弄开链子。我戴上微波炉手套,把毛毛放平了,拿来老虎钳,找到了那个铁环。毛毛有些平静了,它乖巧地伏在笼底,让我救它。可我做了什么呢?我拿着老虎钳,找到那个铁环。说是铁环,其实也就是一根铁丝随意地在那里扭了个结,有一端还是尖利的,我没有看清楚。想必我找到那个结,用老虎钳钳去,谁想到一用力就是把那尖头扎进它的肉里啊,我钳了三次,看到有些血,我害怕了,一定很痛,又让毛毛失去对我的信任了。它开始狂跳。我,这个无用的人,只有看着它带着跳板跳,跳板很快就扼住了它的喉咙,它几乎不会动弹了,我流着泪,把跳板转到让毛毛可以呼吸的位置。儿子不停地安慰它,毛毛,坚持住,我爸爸马上可以到家了。孩子他爸扔下一桌朋友,自己先回来了,他在路上打电话来,着急,又斥责我们无用。他的斥责,增强了我们等待他的信心,他一定是有办法的!他一定不会让毛毛这样死去的。我像我奶奶那样祷念着,菩萨保佑我们毛毛,让我们救下它吧,我带它去放生。

毛毛听话地躺在那里,等孩子他爸回来。孩子他爸在那天晚上真的成了我们的英雄,因为那晚的表现,我今生一直感激他。他把毛毛从笼里捧到地板上,他飞快找到了我弄疼它的原因,他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弄开了那个铁结。在松开的刹那,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把他放在手边的小笼子移开了,那是他备在那里准备快速把它放进去的。带伤的毛毛到处跑,跳,躲,孩子他爸除了怨恨我,就是心疼毛毛;
到处钻,脏东西感染了伤口那可怎么办啊?时间已经到晚上十点了,孩子第二天还要上学,而毛毛居然躲得不见踪影了。怎么办呢,明天起来再找吗?我们三个人谁都没说这话。可怜的毛毛,它躲到哪里去了呢?最后,还是孩子他爸在冰箱的压缩机箱后找到了它,这回,我算聪明了一下,想到了妈妈装稻草用过的编织袋,我把它张开,套在出口上,然后赶毛毛进去了。毛毛终于活着回到了笼子里,现在,它的身上再无挂碍了。我们给他吃了小半颗维生素C,换了清洁的水。毛毛虚弱到不会咬榛子了。孩子他爸说,要放生,也得等它养好伤;
现在就放,那是不负责任!再说,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这关呢。

毛毛的生命力真是旺盛,一天过去,它就行动如常了。脖子上被铁环压下的一圈毛,开始长全了,一周过后,铁环留下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到了。我也替它轻松。

毛毛在笼子里多惬意啊。儿子说,孩子他爸也说。放生的事情,似乎要被拖延下去了。

清明节前,我和妈妈去了普陀山,妈妈看中了一处放生的好所在,是寺庙里的一棵香樟树,那里本就有松鼠,而且,有游人喂,有僧人喂。再者,我们毛毛长得和它们一样,我庆幸当时买的是本土松鼠。要是买的是会翻跟头的西洋松鼠,可能,我不敢把它放到普陀山去,万一物种不对头,那可怎么办!我们回家和父子俩说了。他们说,真的啊,那好啊。清明节从老家回来之后,孩子发烧乏力,休养了三天才缓过来。直到四月八日,我对他们说,明天,我就要带毛毛走了,我一个人去。我想,这样残酷的时刻,我一个人去面对就是了。他们也同意了。

我走之前,我们和毛毛都合了影,自然,是和装在小笼子里的毛毛,而不是一个自由的毛毛。孩子还很无力,他是半躺着和毛毛留影的。我一个劲地向他们描述那棵充满阳光的香樟树,那是毛毛未来的家,那是笼子无法比拟的。爱毛毛,我们就要给它自由是不是?道理都在我这边。

我是乘27路公交车去蜈蚣峙码头的,我把笼子放在腿边,笼子外头是个欧尚的购物袋,笼子上盖了张报纸。那辆车上,流行音乐震天响,毛毛对声响敏感,它害怕地躲在我的腿边,隔着口袋和栏杆,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它,我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我只让自己想着那棵美好的香樟树。

终于到了,我解开拴笼门的绳子,一拉开门,毛毛就箭一般射向那棵香樟树,它好像早就来过这里似的。它飞跑到离地五六米高的枝头,方才回头看我。我不知道,它是怕我上树抓它呢,还是对我心存留恋。我连着拍照。拍吧。可树太高,我把它拍得很小。这棵树的树梢和别的一些树相连,毛毛可以自由地在所有的枝头跳跃了!毛毛在高处,可会眩晕?不会的,那是它的天性呀。我仰头看它,贪婪地看它在枝头走动。本来,我们想过,要么给它系条红丝带做个记号吧,但,万一,那又是一条充满隐患的“链条”呢。我们不系了。下回再来,我们肯定认不出树上的松鼠里哪只是毛毛了,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出寺门的时候,很难得地和一个老年僧人相遇,我行礼如仪。他的目光是那么澄澈,他也许看到了我眼里的泪光,他慈悲地还礼,不言不语。

路边的广告,告诉四月九日是“普陀山之春”的开节日,全山像过节一般热闹。我挑的,真是好日子啊!

可是,那天,儿子站在空笼子面前,喊一声“毛毛”,眼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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