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 葛剑雄

阊门是苏州城的西北门，在成千上万苏北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因为，几百年来苏北人的祖祖辈辈都说，他们来自苏州阊门。

苏北，一般是指江苏省长江以北、陇海铁路以南的大部分平原地区，大致就是明、清时的淮安府和扬州府(简称淮扬)。这里流传着大量苏州移民的传说，很多苏北人都声称自己是苏州移民的后裔。在地方志、地名志和族谱中，也能找到相关记载。民国时期的《阜宁县新志》说：“境内氏族土著而外，迁自姑苏者多。”据《泰县志》所载，“明初迁泰”的氏族有姑苏刘氏、苏州葛氏、徐氏。乾隆四十四年《新安镇志》稿本记载，明嘉靖年间苏州阊门周氏、无锡惠氏及刘、管、段、金诸姓来此“插草为标，占为民地”的史实。《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也是苏州移民之后。据《昭阳兴化郑氏族谱》记载，郑板桥的始祖也在明洪武年间迁自苏州阊门。

明初移民的北界大致在今连云港市、邳州市、徐州市一线。而南部的南通市、通州区、海门区、仪征市却没有发现“苏州阊门”移民的踪影。看来明初移民的定居地就在这中间的苏北平原。

为什么明初有大量的苏州移民迁入苏北呢？正史上至今还没有找到直接的记载，而在苏北流传最广的就是来源于《续修盐城县志》的说法，即由于苏州是张士诚的据点，朱元璋久攻不下，因而在消灭张士诚政权后对当地居民采取了强制迁往苏北的报复性措施。其实，县志中这一说法来自凌兰荪《凌氏族谱》，显然以民间传说为依据，苏北民间称之为“洪武赶散”。个别族谱则称祖先是“奉旨”而迁。实际上，“奉旨”只是被强制迁移的同义词。

明太祖朱元璋在攻克苏州后，的确曾对张士诚的支持者作过惩罚性迁移，据《明实录》记载，吴元年(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九月“克平江(苏州)，执张士诚。十月乙巳，徙苏州富民实濠州”。但这些富人是迁往朱元璋的故乡濠州(临濠，今安徽凤阳)，而不是苏北。洪武三年(1370年)六月，朱元璋又迁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五府“无田产者”4000余户于临濠。朱元璋将故乡建为中都后，又于洪武七年从江南迁去14万户。朱元璋还从直隶(今江苏、安徽、上海)和浙江迁了2万户至京师（今南京）。这两批移民的迁出自然也包括苏州在内。

但这并不意味着苏北不是明初吸收移民的地区，大量研究已经证明，明朝官方史书中有关移民的记录是相当简略的，见于记载的只是当时数百万移民大潮中的一束浪花。另一方面，元末明初的苏北与江淮、湖广、四川、华北等地一样，异常荒凉，人口极其稀少，迫切需要迁入大量人口；
而苏州人烟稠密，百姓富庶，与苏北距离又近，是理想的移民输出区。

到了近代，苏北移民后裔都自称来自苏州阊门，甚至明初的土著家族后裔也变成了苏州人的后代。很明显，阊门或阊门外不可能是移民的真正故乡，只是一个重要的移民集合或出发地。由于苏州移民后裔中出现了名人和大族，所以认同“苏州阊门”的移民后裔就会越来越多。还有一个以往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的情况：张士诚的军队扩展到江南，张氏本人迁至苏州后，肯定会有大批苏北人迁往苏州和江南。等到张氏覆灭，这批苏北人中没有被迁往淮北等地的幸存者肯定会迁回苏北。他们虽是迁回故乡，但实际是降俘人员，身份比一般移民要低，所以子孙冒称江南移民是很自然的。他们并无江南“原籍”可称，只能随大流用“苏州阊门”。

在近代上海兴起以前，苏州是江南最繁荣发达的地方，而苏北却越来越衰落。到了近代，更成为难民、灾民的输出地。

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大批苏北移民南迁，进入包括南京在内的苏南、浙江地区，几乎遍布于大小城镇。其中丹阳以西、南京、镇江一带，苏北、淮北、河南移民已占总人口中的大部，甚至影响到了当地的方言。但在苏南、浙北的大部分，苏北移民人数有限，且受到土著排斥，一般只能生活在市镇边缘，从事当地人不屑的贱业。即便如此，土客之争仍时有所闻。

在这种情况下，以“苏州阊门”为祖籍，未始不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安慰，这使得越来越多的苏北人认同自己的祖先迁自苏州阊门的说法，证明自己与江南人出于同样祖先，理当平起平坐；
也表明“迁回”苏州和江南理所当然。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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