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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2023-02-04 14:55:08

李祯

父亲让他回去。

他说,好。

火车到达淄博站时,方寸醒了过来。看似睡了一路,实则是闭着眼睛。距离青岛站,还有青州、潍坊、高密三站,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他按捺不住性子,走出了车厢抽烟。

天气炎热,火车像一条白色的蟒蛇,静卧在车轨之中。很快,耳畔传来一阵刺耳的哨音。站台上看不到什么人了,他捻灭香烟,朝着一个地下出口走去。多坐几站是要补票的,少坐会是什么后果?我错过了上车,他想象着如何解释。他放缓脚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感觉身体被某个无形的东西束缚。最右侧是人工检票区,那里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检票员。他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检票员没有说什么,都没正眼瞧过他。

正对面是玫瑰大酒店,附近有一块石碑,上面写道“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下榻过的酒店”,背后隔着一座立交桥是淄博火车站。正值午后,烈日当空,进站口排着长龙。他现在还有机会加入他们,只要买上一张票;
他也可以选择在酒店休息片刻,等到了傍晚,天气凉爽起来,再次启程。他糊涂了。这是在干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车票,说不清楚。经过酒店时,他轻望了一眼,顺着种植着梧桐树的人行横道,混杂在了人群之中。

他来到一座小镇的边缘,周围遍布着陶瓷厂、杯子厂等一些工厂。记得在路上,他看到一个牌子,上面清晰地写着良乡工业园。工业园里有很多这种厂子,名字要气派得多,有一些甚至是英文名,比如说“娜赛提”。他面前的这座工厂,门口的位置原本有几个镏金大字,经过风吹日晒,脱落了大半,根据仅剩的偏旁部首,他能够推断出“青宁”二字。他没有贸然踏入,而是感觉被欺骗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感突然涌上心头。

他拐进了一条小路。道路两侧是庄稼地,他只认出一些是玉米,至于田地里的其他农作物,他觉得熟悉,但叫不上名字。他生在乡下,但没干过农活。他家的田地被父亲建成了两间鸡舍,每一间四十米长,墙壁粉刷成绿色,就像绿皮火车突然停靠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之上。两间鸡舍给父亲带来了丰厚的收入,比以前当民办教师高出数倍。父亲出于好意,带领着叔叔、姑姑、舅舅们纷纷在他们的田地上建起了一座座鸡舍。

不到两年,全部破产。

他走到一个湖畔,脱光衣服,直接跳了进去。已是傍晚时分,太阳收敛了光芒,绿色的农药瓶子漂浮在湖水中央,闪烁着光芒。

方寸感到刺眼,用手遮挡住眼部,慢慢地醒了过来。他坐在湖畔,身边蹲着一个人,听到他说,喂,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他又说,你是不是掉水里了。他的声音很大,大得足以刺破耳膜,好像他是个聋子。他没有说话,让对方的声音小点,只感觉有些茫然。天早黑了,田野里荡漾着昆虫的鸣叫。

对方叫周庄,住在青宁陶瓷厂,此刻,他正在铁皮搭建而成的厨房里煮方便面。厨房对面是一间平房,左上角挂着“办公室”的牌子,门楣上有一盏大灯,透过灯光,方寸打量着厂子里的一切。厂子占地面积不大,一共有两间厂房,和父亲的鸡舍规模相当。只不过,其他工厂灯火辉煌,唯独这家工厂例外。厂房破败,除了周庄,没有其他工人。他没事可干,走进一间厂房,一股阴冷凄凉的感觉将他周身包裹,不知道什么地方闹出了一点动静,他立马走了出去。

他问,厂子里的其他工人呢?

周庄叹了口气,说,早没人了。前几年,还不上工资,厂子差点被人拆了。他端着热腾腾的白瓷碗,用脑袋指了指办公室,让方寸进去坐。周庄长得矮小,但肌肉发达,肩膀处的皮肤下面好像埋着两颗硕大的鹅蛋。他四十出头,头发已经花白。

这座房子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杂货间。一面墙壁旁堆积着些杯子,有的杯子表面印着雀巢图案,有的印制着卡通人物,五花八门。周庄说,都是些残次品。方寸打量了几眼,坐在了一张黑皮沙发上。沙发擦拭得锃亮,看起来应该很贵。周庄说,我合伙人买的。他没有听明白意思,周庄已经拿起杯子走到了饮水机前。饮水机放在一张实木办公桌上,对面是一张木板床,床上被褥蜷缩在一块,铺着一张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周庄给他接了杯水,他道了一声谢,大口喝了起来。

周庄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没法解释,随口说,来这个地方打工。周庄说,我可以给你介绍活。他后悔了,问,什么工作?周庄说,你应该是奔着陶瓷厂来的吧。但看你这身板,又不像。我可以介绍你去干压扁机。很轻松的。他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脑袋里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感觉属实荒唐。

他想到老家,想到对父亲的承诺,摸了摸口袋,准备给父亲打个电话,可是手机不在兜里。他有些慌张,身体不由地战栗。万一父亲联系不上他,会不会报警?不可能的。他决定明天一早离开,权当是一时任性的行为。

他吃饱了,两个人无话。他就问,你自己住吗?其实,他更想问周庄有没有成家。周庄说,我在外面没房子,一直住在这里。他误解了方寸的意思。方寸继续说,你没有家人吗?他说,我是外省来的,来到这里后,就跟合伙人一块干活了。没成过家。

周庄想起了什么,走出去,没过几分钟,回来了。他手里多了一床被子。被子是丝绒做的,上面套着粉红色的被罩。他把被子放在办公室里的一张木板床上,顺手把床上的脏被子抱走了。临出门前,他说,你好点了吗?年轻人不要想不开。方寸明白了,原来周庄把他当成了一个溺水者。他想要解释,自己只是在湖里游了一会儿,就躺在湖边睡了过去。周庄说,我习惯睡保卫室,你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方寸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到屋檐的位置。办公室里没有钟,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他走出去,厂子里没人,最左侧厂房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堆白石灰。周庄不会给他去找工作了吧,他心想。他有点不好意思,想给周庄留点钱再走。

周庄回来了。

他说,我给你打听过了,很多厂子招人。不过,要再等几天。你恐怕干不了现在这些活。

周庄递给他一个刷子,说,会刷墙吗?

最左侧厂房的墙壁上裂开了一道口子,红砖显露,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坍塌。方寸一只手扶着梯子,等着刷子上的白灰用完,就用另一只手提起装白灰的铁桶,递到周庄够得着的地方。他不记得多久没干体力活了,当他们粉刷完毕,已经将近傍晚。他仰起头打量着这面墙,好像衣服上的一块补丁。周庄问,怎么样。他说,有点不牢靠。他们走到荒地,找到一块木头,两人抬起木头,死死地衔接在墙壁和地面之间。

他腰酸背痛,但浑身舒畅。这可能跟他常年坐办公室,缺乏运动有关。木桌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烤炉,炭火正在熊熊燃烧。他们吃串,喝酒,以此抵消身体上的疲乏。周庄递给他一个玉米棒,他慌忙地摆了摆手,一副恐惧的表情。周庄问他,怎么了。他说,过敏。周庄随即把玉米棒扔进了垃圾箱里,让他多吃点猪肉串。方寸一边吃串,一边问起有关厂子里的一些问题。他不理解,这个厂子撑不了多久了,什么都是破的,周庄为什么还要花费时间修理。

忘记给你解释了,这厂子是我跟我合伙人开的,周庄说。

他讲起有关厂子的始末,原本自己可以成为大老板,可经历了一场意外。跟方寸一样,他是来此打工的,不过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二十九岁,尚且年轻。他家在外省,一个叫惠民的小县城。那里的人基本以种地为生。青年们干不惯,都出去了。他害怕再不出去,可能不好找工作,就来到这里投奔了亲戚,他大伯是某家陶瓷厂的车间主任。

他干得不错。可能得益于自己的出身——小时候,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什么苦都受过。不过,车间里跟乡下不同。在夏天,他每时每刻都守在窑炉旁,期望着瓷砖不要产生质量问题。窑炉像个炼丹炉,他感觉像在洗桑拿。冬天稍好一些,毕竟有这么个大火炉。可是,他所在的车间设备老套,经常犯毛病,尤其是液压冷却系统。他几乎每天都湿淋淋的,骑车回家的路上,外套和棉袄黏在一块,就像冻土一般坚硬。不过,他全盘接受,不论冬夏。因为钱多,也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认识了白青。

那时,他已经成为车间里的班长。她是倒卖瓷砖和杯子的。通过关系,回收各家厂子的残次品,然后以略高的价格卖给其他省的小县城。她觉得他为人老实,两个人聊得来,就拉他入伙。没干多久,她主张把生意做得再大一些。她联合他,再加上大伯的一部分钱,买了一些其他厂子淘汰的机器,雇了几个人,开了这家杯子厂。说到这里,他解释道,自己完全没有怪罪她。他没有投入多少,大部分是白青的钱。

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讲,干了不到半年,厂子就出问题了。厂子里的设备老套,车间烧不出像样的杯子。

有一天,白青说,有位老板愿意资助一批新设备,咱们厂子先用,等赚到钱,再把买设备的钱还给他。那一天,她难得开心。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她高兴得就要哭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激动。她女儿在美国上大学,可能是跟着女儿学的习惯,她喜欢郊外野餐。他提议,去老地方野餐,他刚好买了一个新烤炉。白青先让他去镇上一趟,看看能不能买到像样的帐篷。以前因为忙,一直没有买,但今天天阴得厉害,她害怕下雨,必须付诸行动。

她先去了湖畔,他负责到镇上购买帐篷。小镇经济发达,但毕竟不是一座城市。他找不到她口中的帐篷(户外露营用的),只好开车来到一家小卖部门前,租了一顶遮挡冰柜的尖顶帐篷。在赶往湖边的路上,他想象着她的嘲笑,说他,太过老土。可总比淋雨强吧。

那一天,雨迟迟没有降下。等来到湖畔,雨水才浇到了他的身上。湖里漂浮着一具女尸,那就是她。不过,他没有悲伤,只是静静地等候。等着雨消停下来,他才想起来,自己落下了烤炉。他朝厂子跑去,这个时候,眼里就像揉进了沙子。

不到半个月,工人们就不干了。她们都是女人,陶瓷厂招男工,杯子厂招女工。他不怪她们。他不懂得管理,更不会应酬。现在白青走了,人心就散了。他发不出工资,就把厂子里的机器全部卖掉了。钱还是不够,他指着厂子里剩下的东西,你们全部拿走吧。

大伯也来了,安慰他不要难过。白青是不小心跌进湖里淹死的,不是他的责任。他尚且年轻,为什么不把厂子租出去,去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大伯说,他现在年纪大了,要回老家买套房子。他的儿子在城里有一套,他要回去陪着他。他明白大伯的意思。大伯是股东,想让他还钱。可是,大伯又知道些什么。当时,他和白青租下这个工厂的时候,厂主规定必须租二十年以上。因为租金便宜,白青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他现在再转手租出去,又能换来多少钱呢?

他告诉大伯不行,随手拿起一把西瓜刀。他准备用来切西瓜的,却在胳膊上割了一刀。他听到自己说,大伯,要不你把我给卖了吧。大伯没有吭声,从此搬离,再也没有回来过。

还有一个人,周庄说。

他一直没脸见她。她叫白宁。在和白青创业的时候,她反对过。等到发生了那次意外,她指责他害死了她的母亲。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跟白青纯粹是为了钱吗?之后,白宁也走了。有时候,他很想见见她,跟她说道说道。有时候,他也会想,他们是不是原谅他了。他在这里守了十年,应该对得起白青了。这就足够了。在这期间,他不是没想过走,只是拖到了现在。既然这么多年都挨过去了,又为何再去改变。

他还有机会吗?

方寸望着厂子的周遭,也没有之前想象得那么糟糕。只要花费一些时日,好好地修缮,种植上花草,不失为休闲养老的好地方。他没有立马行动,当务之急是去镇上一趟。他站在一栋商场面前,那是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牌子上写着“家乐福”,一共三层。他没有进去,埋头打量着商场外的一家门店,一排排电动车和摩托车整齐有序地摆放在外面。店主热情地招待他,指了指一辆嘉陵摩托,说,这款车耗油少,不容易坏,骑着上下班最方便了。

他骑着摩托驶离小镇,途经一所小学时停了下来。他走进学校对面的手机营业厅,买了一部手机,随后,走出了店门。孩子们放学了,三五成群,聊着动画片,兴高采烈,不经意间穿过这辆摩托车。他感觉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曾经有过一辆本田摩托,经常送他上学。他双手搂着父亲的腰,依偎在他的背上,穿过散漫地走在土路上的同伴。冬日的阳光打到他身上,温暖极了。

周庄说,花了多少。他说,不贵,3000多一点。他少说了一半,这款摩托可是店里的最新款。他把摩托推到厂子外的马路上,让周庄试试。骑了一圈,他问,感觉怎么样。周庄说,我现在已经不适合骑这玩意了。他强调不是给周庄买的,他以后要骑着上班。周庄脸上露出笑容。方寸又说,反正我现在不上班,为什么你不骑两天试试。他渴望地望着周庄,希望他能够收下这份礼物。看他没有反应,他最后补充说,你去干活的物流园太远了,骑自行车最少也要半个小时。

好吧,周庄说,对了,给你介绍的活有着落了。

方寸一连拖了三天。周庄给他介绍的厂子,就在这个大型的工业园区,与周庄的杯子厂相距一千米,拐两个弯就到。他一直没有报到。周庄摇头叹息,算了,算了。现在这些工厂里,只剩下像我这种岁数的人了。这种活又苦又脏,你们年轻人受不了。他也不说话,咧着嘴笑了。

方寸不是好逸恶劳之辈。虽然,在北京上班的时候,他浑浑噩噩,不求上进。但他来此不是享乐,或者说,逃避工作的。他心中有项计划,想要把杯子厂打造成一个家,一个真正住人的地方。他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隔几天,父亲会打一个电话,催促他赶紧回家。通过关系,父亲给他找了一家事业单位的文职工作。方寸二十六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父亲想要让他安定下来,把他死死地控制在家乡。方寸谎称,要去西藏拍汽车广告,大概待两个星期,等完成了项目,他会老实地去县里上班。他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这样一来,好像真的置身西藏。接下来,他行动起来,首先是清理办公室,他拿来铁桶,把杯子全部挪到了厂房,用剩余的白石灰,把整间办公室粉刷一新后,他在网上买了一个竹编屏风。办公室一分为二,一部分当作卧室,里面换了一张单人床;
另一部分是客厅,他在网上甄选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张能够匹配皮质沙发的桌子。这项工作看起来轻松,实则零散、细碎,耗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八月的某一天,两人骑车行驶在路上。回去吧,你这身板干不了,周庄把摩托停在车棚,好言相劝。方寸不以为然。物流园里停靠着一些卡车,集装箱又宽又长。太阳毒辣,工人们赤裸着上身,把木箱子扛在肩头,动作敏捷地向着一间间厂房行进。方寸说,我试一次。

将近一个月,他跟着周庄白吃白住。即使周庄没有说什么,他也必须找点事干。周庄让他稍等片刻,一个人进入了信息部,等走出,递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运往江西的服饰,一方两块钱。太廉价了,方寸暗自思忖。他也不好意思直说,跟着周庄来到运往江西专线的门头,一个个纸箱子码放在厂房里,大概有两米多高。他心生沮丧,扛纸箱总感觉低人一等,他们扛的可都是木箱。

他跟一个孩子配合。孩子看起来刚满十八岁,站在凳子上,扬起脚抱下纸箱,轻松地扔向了他。只听“砰”的一声,纸箱摔在地上,差点砸到方寸的双脚。孩子脸上露出笑容,说,行不行啊?他没有搭话,双手抱起纸箱,脸色狰狞,一小步一小步向集装箱挪动。他本来想跟他人一样,把纸箱扛在肩头,彰显男子气概,但始终没能成功。这样一来一回,他扛了四次,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不再挖苦,跑到老板面前,告了他的状。

歇息了两天后,他的力气才有所恢复。他没有放弃。在周庄的帮衬下,先从轻货入手。物流园里分为轻货和重货,轻货是一些水果、厨具、服装之类,按方算钱,每一方两块;
重货按吨计算,每吨六块,包括电机、化工原料等等。干了一个月,方寸慢慢地适应了。说实话,这份活远远不及他在北京的收入。在北京,他月收入一万元。这倒是像一场苦行,但他心甘情愿。

只不过,有时候,他冷不丁地心悸。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只有将肉身撕裂,才能轻盈地飘荡。那个晚上,周庄的讲述像乌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头顶,一直没有消散。每当雨天来临,他还会想起白青吗?

如果没有去湖边,一切会不会发生?

方寸原本计划,在闲暇之余料理庭院。没承想,他现在吃完饭,倒头便睡,计划一直没有实施。一个晴朗的早上,他说,要休息几天。周庄夸奖了他几句,去物流园干活了。他来到镇上,买了一把锄头,开始清理院子里的蒿草。因为疏于打理,有些地方的蒿草已经长到和他齐肩的高度。他必须在今天弄完。一方面,前两天周庄说,接下来的几天,可能连续降雨。他嘲笑他还相信天气预报。但干到午后时分,乌云慢慢地朝着厂子上空聚拢,密实厚重。另一方面,他必须离开了。继母说,他父亲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让他速回。他们关系很差,除非家里遭遇了重大变故,基本不联系。他订好了明天的火车票,但是,不知道如何向周庄道别。他抬头望向远方,靠近炒米山的区域阴暗、昏沉,与他所处的地方,判若两个世界。他准备写一封信,一切都在信中坦白吧。

2013年6月末,一场电话谈判里,父亲让方寸回老家工作,方寸却要出门闯荡。他按捺住怒火,拍完毕业照,前往了北京。可是,刚刚抵达,父亲就断了他的生活费。好在面试顺利通过,对方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三个月的试用期,只给5600块。他没有讨价还价,只想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暂时在北京生存下去。他被领着围绕公司参观,对方介绍自己叫一峰,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之一。由于方寸所在的部门领导去外地拍摄,他暂时接管了面试。

第二天,方寸直接去了内蒙古。公司要拍一部汽车广告,模特名叫白宁。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前,白宁时而坐在车头,时而依偎在一侧,摆着各种妩媚的姿势。导演喊停,说,能不能再放开一点。白宁却径直朝大巴走去。方寸是一名新人,负责搬运器材、购买道具、订制饭菜等诸如此类的杂活。他以为白宁需要什么,跟了上去,她却扭头瞪了他一眼,进入了大巴。方寸只能留在原地等候。这是拍摄的第五天,方寸进组的第二天。他到来后,拍摄经常出问题。原本一周能拍摄完毕,现在需要往后延期一周。据其他同事所言,导演是在故意使坏,为了让白宁难堪,目的是想跟她睡。他想象着这些漫天纷飞的谣言,还没有回过神来,白宁已然穿着比基尼现身。

晚上八点,他们收工了。导演问他,饭呢?

这一天,他们原本打算去镇上吃涮羊肉,但导演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加一段汽车在夜间飞驰的戏。方寸一直负责去镇子上订饭,可是今天,没人通知他导演临时更改了决定。在忍受了导演半个小时的谩骂后,他朝着一辆大众走去,刚发动起油门,白宁轻微敲击了一下车玻璃。他打开车窗,白宁说,捎我一程吧。

他们开着车上路,草原上没有路灯,道路狭窄曲折,方寸提心吊胆地驾驶着,生怕一不小心使车子受损。白宁则坐在副驾驶上,悠闲地哼歌。方寸一般订饺子,价格实惠而且出锅快。当他们即将到达饺子店时,白宁突然喊,停。

他把车子停在了一家烧烤店门口,以为白宁要给大家改善伙食,不免心生好感。两人坐在桌前等候,白宁却要了瓶白酒。方寸立马慌了,说,要不我先回去,等会儿来接你。她举起车钥匙,钥匙随着手指摇晃,发出悦耳的声响。她说,你陪我喝一小会儿,我就放你走。

那一晚,白宁喝醉了,控诉这几年当模特的不公遭遇,好像有人把她遗失在了偏僻角落,没有人再爱怜她。难道是她的经历打动了他?他不知道。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他一个人走着,透过黑暗,只能看到草原起伏不定的轮廓。草原一片浩荡,他已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的脑袋里乱作一团,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太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导演质问他们为什么弄成这样,酒劲涌上心头,他揽下了全部责任。实在太过愚蠢,令人难以置信。他拿出手机,准备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这个时刻,他突然明白,他被开除了。

他瘫坐在地,再也不想挪动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嚎叫打破了草原夜空的寂静。他的身子紧缩成一团,随即朝着四下张望。他要看清那是什么。他觉得是条野狗,也可能是只狼。他想起了当地牧民曾经对他说的话:草原上经常有野狗出没,撕咬羔羊,扼杀一切活的东西。它们是不是把他当成了猎物?恐惧立马战胜了疲乏,他想要站起来,却看到另一团黑影向着他逼近。

他一只脚打滑,仰面摔在了地上。好在黑影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看清楚了,怎么那么笨,他应该早就预想到的,是白宁。

她搀扶起他,说,真巧。好像他们是偶然相遇。他说,你怎么来了。她接着说道,唉,我也被开除了。要是你不嫌弃,咱们今晚就做个搭档吧。他点了点头,不过,他不会相信她的鬼话。白宁跟老板是朋友,她是不可能被开除的。那么是为了他?因为愧疚,还是好感?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既没能力又没有钱,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他不再担忧,反而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不过,很快迷路了。后来,他们看到一架白色风车;
进而沿着土坡往上,一间平房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他们欢呼雀跃,兴奋地飞奔上去。这是一座牧民的住所,好像一直在这里静候着他们。他们得救了。可是走到近前,看到真实的房子,方寸彻底地回到了现实中。他想到刚刚丢失了的工作,下个月的房租……最令他悲伤的是他跟白宁的关系很可能就此终结。

他没有表现出来,随即叩响了木门。牧民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当他们请求暂住一晚,他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座蒙古包。他很抱歉,只有一张床,实在腾不出他们休息的地方。

方寸失眠了,白宁也没睡。两个人就聊起天。白宁说,她父亲也有个厂子,只不过,不是养鸡场。他问她跟父亲的关系。她说,是继父。他觉得应该说声抱歉,可是白宁并不介意。她说,她家的杯子厂叫青宁,是用她和母亲的名字起的。没过两年,她的母亲死了,现在继父也不知道什么下落。他想要再问些什么,白宁说,她饿了,希望方寸能够找点吃的。

他找来一个炉子,在里面塞满牧草,白宁把一块放在窗上的玉米放在了炉子上面,说道,我会给钱的。院子里顿时被火光照亮,白宁的脸色被映得微红,影子在风中摇曳。她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不像在拍摄现场那样盛气凌人,他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牧民说,他可以捎他们到镇上,那里有开往北京的火车。他问白宁,要不要一块走。白宁说,她要回去了。她必须拍完这个广告。他的心脏紧缩,好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他想要说陪她一块去。可是,在后天,他有一场面试。不不不,这些都是借口。实质上是他喜欢她。他不确定对方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说,北京见。

她重复道,北京见。

回到北京,方寸掐着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准时给白宁打电话。他聊起面试的种种经历,他们如何想要克扣他的工资,没有加班费,甚至有一次他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去了一趟顺义。他在一个破败的酒店里面试,HR问他愿不愿意去河北工作。他们包吃包住,并且,承诺给他一万五的月薪。他说考虑考虑,回到家立马拉黑了这家公司的电话。

是的,他学会了拒绝。他想要跟她一样,对不公平的待遇说不。

他提起了最近看的一些书,都是有关女权主义的著作,比如说《观看之道》《性心理学》,他有些看不懂的问题,希望等她回来当面请教。他还说起最近应聘上的一家广告公司,不远,就在他租的房子附近。他的老板是山东人,待他特别好。

可能是因为忙于拍摄,白宁的话要比他少得多,也要冷静得多。她有时候会讲起最近摄制组的情况。导演被开除了,重新来了一位导演,她可能要迟一点回去。

她说,这两天拉肚子、发烧。她问他,有没有这种状况。

那是离她回北京还有三天的时候,方寸想要立马飞过去,去照顾她,但他们的关系依旧不明确。他就说,不要太累了,记得照顾好自己。之后,他们突然断了联系。

方寸以为是自己没去内蒙古,白宁生气了。他感到深深的懊悔,不过,他又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是她的什么人?他生了两天闷气,决定不再主动联系她。等摄制组的成员回到北京,他也没去公司找她。

过了几天,他实在忍不住,请了一天病假,决定去找她。临出门,他打了一个电话,随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以为是她的男朋友,但对方问,你是家属吗?方寸想了想,说,不是。他说,白宁死了,她得了出血热。声音冰冷利落。

方寸挂断电话,去上班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从来没遇到过她。这种状态大概维持了一年。可是,有一天,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个人站在辽阔的草原上,全身被雾气包裹。他刚要飞奔过去,却从梦中惊醒。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

“哐当”一声,方寸从恍惚中回到现实。窗外已然暴雨如注,院子里的积水汇聚成河。他猜测是厂房里传来的声音,厂房和办公室仅仅隔着一堵墙。他收起信纸,压在枕头下面,急匆匆地走进了厂房。原来是那根木头。木头脱离墙壁,滚到了墙角。他看到上面开出了一朵野花。他叫不上它的名字,但花开得分外绚烂。

当天,方寸回到了家乡。继母欺骗了他。准确地说,是夸大了父亲的病情。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握着父亲的手,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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