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微

今年暑期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学习困难门诊”突然火起来了，门诊一号难求，网上相关话题阅读次数超过五千万。类似现象也在其他地方出现，如西安一家儿童医院的“学习困难门诊”同样火爆。面对突然“火”起来的学习困难问题，笔者不由思索，为什么一个教育问题转化成了医学问题，而且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对普特教工作者来说又应该做些什么？

首先，是家长对学习困难存在认知上的误区。

相关报道中，家长普遍认为孩子学习成绩差就是学习困难，可能是脑子有“病”，或者是不开窍，希望通过吃药等治疗的方式得以改善，从而使得“学渣”变“学霸”。其实，家长们对什么是学习困难并不了解。

学习困难是基础教育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在不同领域描述的术语有所不同。在学校中人们通常用“学习落后”“学业不良”“学习成绩低下”来描述；
在心理学界常用“学习障碍”“学习失能”“学习无能”“学业成就低下”“发展性学习障碍”等来描述；
在医学界有“轻微脑功能障碍”“大脑功能失调”这样的诊断术语。还有用不同的学科领域来表述这类儿童的特殊学习困难，如“阅读困难”“读诵困难”“计算困难”“数学学习困难”等。

其实学习困难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学习困难指并非智力或其他残疾所引起的学习成绩明显落后、学习适应明显不良等现象。其最突出的表现是智力正常但学习成绩显著低于其他同龄普通学生。在朴永馨主编的《特殊教育学》中把学习困难定义为：除残疾儿童外，由于生理、心理、行为、环境等原因致使其在正常教育情形下，学习成绩明显达不到义务教育教学大纲要求水平而需要采取特殊教育方式的学龄儿童和个体心理发展水平严重落后儿童年龄特征水平的学龄儿童［1］。

狭义的学习困难也称为学习障碍。最早提出学习障碍儿童（Children with Learning Disabilities）这一概念的是美国著名特殊教育家柯克（S.A.Kirk）。1963年他在全美知觉障碍儿童基金会组织的研讨会上发表演讲，首次采用了“学习障碍（Learning Disabilities）”这一术语来描述这样一类儿童：他们在语言、说话、阅读和社会交往技能方面发展异常，这类儿童又不属于诸如盲、聋等感觉障碍的儿童，也不属于智力障碍儿童［2］。1975年，美国国会通过的94-142公法，即《全体残疾儿童教育法》（The Education for All Handicapped Children Act of 1975），对学习障碍作了如下定义：特定学习障碍（specific learning disability）是指那些在基本心理过程一个或几个方面失调的学生，这些方面包括口语、书面语等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的困难，表现在听、说、读、写、思维方面能力的不足以及数学和计算的困难。这一术语包括了感知觉障碍、脑损伤、轻微脑功能障碍、读诵困难和发展性失语症。但这一术语不包括由于视觉、听觉、运动障碍和智力落后所引起的学习问题，以及由于情绪紊乱、环境、文化和经济不利所引起的学习问题。现在大家更多地采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2013年出版的第五版《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V）提出的概念：特定学习障碍是一种具有生物学起源的神经发育障碍，表现为学习和学术性技能习得上的困难。学习障碍属于神经发育障碍，这种障碍以生物学原因为基础，导致了认知层面的异常，从而出现了学习障碍的行为方面的特征［3］。

总之，广义的学习困难是指在正规教育环境中智力正常但由于各种原因（除各种残疾以外）致使学业成就明显低于同龄正常水平的儿童。狭义的学习困难也就是特定学习障碍，是一种具有生物学原因的神经发育障碍，表现为学习和学术性技能习得上的困难，伴随认知加工过程的障碍。因此，只有特定学习障碍会存在诸如基因异常、神经发育异常等生物因素，况且，目前这些因素与特定学习障碍的关系尚未完全探明。

儿童学习成绩不好有着复杂的生理心理、学校教育、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等原因，极其复杂，因人而异，并非都是由于神经发育疾病造成的。正如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心理科主任、“学习困难”门诊负责人朱大倩医生所说的：“门诊首先是帮助家长理清楚孩子学习困难的原因是什么，然后对症治疗、综合治疗。”因此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医疗能发挥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

其次是“双减”政策后家长焦虑的转向。

“双减”政策实施前，如果孩子学习成绩落后，家长往往会给孩子报课后辅导班，进行补习。且不论补习的质量和效果如何，至少家长把孩子学习困难的改善寄托于课后补习班，似乎孩子进了补习班，有专人辅导功课就放心了。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双减”政策实施之后，大量的学科类辅导机构或补习班被取缔，学习困难学生家长便寄托于医院的门诊，希望通过专业的治疗改善孩子的学习。这一方面反映了家长对孩子学习困难焦虑的转嫁，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家庭教育功能的不足。

在陕西师范大学实验小学学习支持中心（以下简称中心），笔者曾遇到很多家长，都希望给孩子做学习困难评估和诊断，确认孩子是不是脑子笨才无法学习，而不是先了解孩子面临的具体学习困难是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些困难。很多情况下，中心教师在评估学生的学习困难后，对家长疑问进行解答，帮助家长改善教育观念和教育方法，往往就能很好地改善孩子的学习困难。由此可见，家庭教育功能不足，家长对学习困难的认识不清，缺乏指导孩子的专业知识和方法，不仅导致了孩子的学习困难难以在家庭中得到支持改善，也增加了家长的焦虑，严重的还会引起家庭亲子冲突，加重孩子的学习困难。

因此，面对存在学习困难的孩子，家长要和学校积极沟通联动，树立正确的教育理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多元评估的基础上准确判断孩子的学习困难表现和成因，对症制订个别化、针对性的教育方案，家校合力改善孩子的学习困难。

再次是普通学校个性化教育功能的不足。

学生的个体差异，是教育心理学理论与实践关注的热点问题。我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主旨之一是为了每个学生的发展。《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纲要（试行）》第10条指出：“教师在教学过程中应与学生积极互动、共同发展，要处理好传授知识与培养能力的关系，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引导学生质疑、调查、探究，在实践中学习，促进学生在教师指导下主动地、富有个性地学习。教师应尊重学生的人格，关注个体差异，满足不同学生的学习需要，创设能引导学生主动参与的教育环境，激发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培养学生掌握和运用知识的态度和能力，使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充分的发展。”2010年以来，我国颁布实施的一系列重要教育政策，倡导要为每个学生全面而有个性的发展提供“适合的教育”。《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强调要为每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促进每个学生主动地、生动活泼地发展；
《中学教师专业标准（试行）》与《小学教师专业标准（试行）》明确要求，中小学要努力“提供适合的教育，促进中（小）学生生动活泼学习、健康快乐成长”；
《义务教育学校校长专业标准》也指出，把促进每个学生健康成长作为学校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为每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促进学生生动活泼地发展。

在学校教育中，存在学习困难的学生会表现出突出的个性化学习需求。自班级授课制建立以来，学生的个体差异与集体教学的矛盾始终难以解决，普通学校个性化教育功能的不足成为普遍现象。当前不少普通学校尚未建立一套系统地满足学生个性化教育需求的体系，很难做到为每一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在实际教学中，普通教师面对大班额教学的繁重任务，以及缺乏针对学习困难学生教育的专业能力，致使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这部分学生的特殊需求。这不仅影响着基础教育的质量，也使得教育过程的公平难以得到落实。

就学习困难群体而言，在智力正常的同一特点下，他们是一个异质性很强的群体：部分学生会由于认知能力的不足，缺乏基础学习能力；
有些学生可能是入学适应困难，需要予以矫正；
有些学生可能是家庭教育问题，导致产生各种心理与行为问题；
也有的学生是个性偏差的问题；
等等。因此，学校需要针对学生的问题进行细致的评估和诊断，然后采取系统的干预措施。在中心，教师为学校中学业成绩落后的后20%学生建立起了“三级预防，双系统干预”的学习支持工作模式，保证每一个学生能够在学业遇到困难时及时被发现、诊断评估和获得针对性的改善计划。学习困难的改善，不仅关乎着个人的终身健康成长，也关乎我国义务教育质量和教育公平。因此，探索普通学校如何支持学习困难学生的个性化教育需求，完善普通学校教育功能是减少学生学习困难和降低家长焦虑的重要途径。

特定学习障碍学生属于特殊学生群体。在北美和欧洲以及我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学习障碍都属于特殊教育的范畴。在我国大陆地区，学习障碍研究仅有四十多年的历史。早期研究者普遍认为由于汉语文字的特殊性，学习汉语的儿童不存在学习障碍问题。中国学生数学好的普遍国际共识，也在一定程度使教师忽视了学生的数学学习障碍问题，教师往往将儿童学习困难简单归因于儿童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学习兴趣不高或者智力低下等因素。1982年，斯蒂文森（Stevenson）等人的一项跨国研究发现：日、中、美的阅读障碍出现比率分别为5.4%、7.5%、6.3%，三国儿童阅读障碍出现率没有显著差异［4］。这意味着汉语学习中同样存在严重的阅读障碍问题。如果按照这个比例，根据2021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我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学生为1.58亿，阅读障碍学生约为1185万；
如果仅算小学阶段，我国2021年小学在校生人数为1.08亿，阅读障碍学生可能达到810万。这两个数据还不包括其他类型的学习困难学生。

特定学习障碍是一种以生物学原因为基础的神经发育障碍，导致了认知层面的异常，从而出现学习障碍的行为方面的特征。目前的研究也发现了阅读障碍的候选基因异常现象以及脑功能的异常，进而导致认知加工功能的不足。大量的研究发现，阅读障碍儿童存在元语言意识缺陷、工作记忆障碍，数学学习障碍儿童表现出空间认知障碍、执行功能障碍等等。他们具有与普通儿童不一样的认知加工机制，表现出独特的认知面貌。他们在某些方面有很强的优势，但在某些学科领域的学习又会遇到很大的障碍。恰当地满足其个性化需求的教育，可以使他们成为某些领域的杰出人才。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大家熟知的爱因斯坦、乔布斯等都是很好的例证。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普通学校教师缺乏学习困难专业知识和特殊教育专业能力，无法进行专业的评估诊断，更无法提供适合他们的个别化教育，因此很难满足这类学生的特殊教育需求，需要特殊教育的专业力量提供支持。

我国近十年来特殊教育迅猛发展，《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4—2016年）》《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7—2020年）》以及《“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明确了我国特殊教育的融合教育发展道路，突出强调普通学校与特殊教育学校联手，为特殊儿童开展个性化教育，为特殊儿童提供更加公平和高质量的教育。学习障碍作为普通教育中长期存在、“令人头疼”甚至“束手无策”的问题，在特殊教育专业理论和科学研究的指导下有了破解之路。普通学校资源中心这一学生发展支持系统的建设，不仅能够帮助随班就读的残障学生，也能为学习困难学生提供专业的支持。在融合教育理念下，普教与特教的打通使得特殊教育专业知识服务普通教育成为可能。中心近十年来改善了上千名儿童的学习困难与学校生活体验，就是很好的例证。江苏省2018年在《关于加强普通学校融合教育资源中心建设的指导意见》中已将学习障碍学生作为特殊需要学生纳入支持对象，2022年《江苏省“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将之进一步明确为特定学习障碍学生。上海市在《上海市妇女儿童发展“十四五”规划》中，也明确提出要为学习障碍等特殊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这些文件的印发和落实，将使得越来越多的政府机构关注普通学校中学习障碍学生的教育。

经过普特教工作者的共同努力，特殊教育专业支持服务的提供以及普通学校个性化教育功能的完善，特定学习障碍学生会得到更适合的教育，“学习困难”就诊热的现象也将逐渐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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