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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与人学的科幻美学——以何夕《伤心者》为论述中心

2023-02-26 15:40:17

刘霖杰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工业革命将科学观念带入到了文学的视野中,同时也催生了科幻小说的诞生,英国科幻学者布赖恩·奥尔迪斯在其专著《亿万年大狂欢》中认为,玛丽·雪莱在1818年所创作的《弗兰肯斯坦》便是科幻小说的源起之作[1]。随后,19世纪—20世纪的两位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与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出版了不少经典科幻小说,比如《八十天环游地球》《世界大战》《时间机器》等。在中国,鲁迅和梁启超都曾试图借助科幻小说来宣传科学的先进思想,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认为科幻小说“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并认为科幻小说(当时被称为“科学小说”)具有启迪大众思想的功能[2]。晚清时期也有部分国人创作的本土科幻小说,例如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以及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等。而自荒江钓叟于1904年在《绣像小说》发表《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国科幻小说创作走上正轨,发展至今诞生了不少著名科幻作家以及科幻作品。鉴于小说创作时晚清内忧外患的时局,荒江钓叟在作品中表达了对科技发展的美好寄托[3],中国科幻小说也就此打上科技烙印,并因此产生科幻小说的软硬分野。不过,新中国建国“十七年”时期的科幻小说创作并没有取得太高的文学成就,大多被归于“儿童文学”一类,在此期间比较著名的有郑文光、童恩正、高士其、刘兴诗等科幻作家。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的科幻小说创作才逐步走入正轨,围绕《科幻世界》这一杂志诞生出一系列新作者,有宝树、墨熊、飞氘、电子骑士等人,而在这些作者群中,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何夕等被称为中国科幻小说的“四大天王”[4]。

自90年代以来,科技高速发展带动刘慈欣、韩松等一系列科幻作家的小说创作向关心人类社会未来命运、展望科学技术发展前景的方向靠拢,刘慈欣的《三体》有其强烈体现——技术奇观本身使用的是塑造人物的手法,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人物在一般小说中的位置,而人物本身则退后成为背景。而国内主流科幻杂志《科幻世界》的投稿指南要求作者在创作科幻小说时,同时兼备过硬的科幻核心与精彩的故事情节,可以看出目前主流消费市场与读者群体都偏向于“原教旨主义”硬科幻。似乎科幻小说与打动人心不相关联,生涩难懂的科学概念与想象宏伟的故事情节也对读者形成一定的阅读门槛,国内科幻文学市场反响平平,读者群体相对固化。

与该方向创作不同的是,何夕所创作的科幻小说将聚焦视角放在社会特定领域的个体上,体现部分人群的遭遇与诉求[5],例如:在《伤心者》中的数学学者何夕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圆形人物,并且何夕的作品具备独特的叙事方式,轻量化的语言以及对人物苦难的关怀,使得其创作在众多硬核科幻小说中显现出理想色彩与悲剧色彩交融的特别意蕴。

国内涉及科幻文学研究的学者对何夕均有相关论述,萧星寒在《星空的旋律:世界科幻小说简史》的“新生代”一章中辟有何夕的专门介绍栏目[6];
2012年,上海交通大学的郭凯在《科普研究》第六期上发表过研究何夕科幻小说叙事特点的论文《平行世界中的独行者——何夕科幻作品中90年代以来科技时代背景下的英雄主义叙事》;
2016年,河北师范大学的硕士生左冰瑶在其毕业论文《科幻星空下的伤心者》中较为详尽地剖析出何夕的《伤心者》及其它作品的科技人文主义关怀;
国内著名科幻学者吴岩也在《科幻六讲》、《科幻文学论纲》等专著中对何夕的创作进行过相关的论述。这些学者都捕捉到了何夕科幻小说中的情感性特点,而《伤心者》是何夕科幻写作美学的集中体现,展现出打动人心的文字力量。

在《伤心者》出版以前,何夕便有出版《小雨》《爱别离》《六道众生》等科幻小说作品,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以“何夕”作为名字,为读者叙述故事,这些“何夕”们不仅是作为文本中的符号而存在,还在故事中发挥着自身的价值,虽然称谓一致,但是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与指称,凸显出作者何夕赋予他们的不同主旨。并且与作者名字相同这一点也使得这些人物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科幻小说认知性陌生化[7]创作所带来的理解障碍,缩短读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感,让读者充分沉浸到故事的叙述中,感知着不同“何夕”所遭遇的波折以及动荡的心境[8]。如前文所述,何夕的创作不同于同时期的王晋康、刘慈欣等科幻作家,他的小说通常都包含着对人物精神变化以及心绪波动的详细刻画,这让小说中的人物在经历故事事件时更能让读者思考其命运以及生命的价值,从而赋予作品以独特的感人肺腑的力量,其中《伤心者》更是蕴含着何夕科幻小说写作的独特精神力量。

《伤心者》出版于2003年,而进入到21世纪,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关注到主流文学所留下的对于宏大命题的叙事空白[9],利用想象力对其进行补足。在科技与社会经济不断进步发展的大背景下,作为社会的人却受到异化这一现状,《伤心者》正是涉及到这一方面问题的探讨。作者何夕本科就读于成都科学技术大学,专业为电气自动化,同时也从事过工程师一类的职业,对于大背景下小人物的经历有着自己的认知,并且他通过《伤心者》的出版,表达出对于科研界底层人物无法得到充分支持这一状况的惋惜与感慨,从而引起读者的情绪共鸣。《伤心者》的故事背景年代大致设定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当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大环境下,大量国企倒闭使得不少工人下岗失业,而主角何夕的母亲正是其中一员,为了资助“何夕”出版自己的数学理论,她不惜拿出自己买断二十七年工龄的钱来支持“何夕”;
而主角何夕作为下岗工人家庭出身的底层研究人员,专著的出版得不到自己导师的支持,更无法得到学校的公费出版,因为在他导师看来,这一套自洽的理论虽然很美,而数学上的美意味着理论的正确,但却无法得到实际运用,无法带来可观的收益;
即便主角何夕拼尽全力将自己的数学理论出版,但他的导师只是将这一套书籍扔进了垃圾桶中。作者何夕经历过学术商业化、各大高校逐渐扩大招生的变动[10],但求学与工作的经历让他逐渐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数学家陈景润那样,在世时自己的理论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故事中何夕的结局,正是用现实的残酷来突破科幻小说的陌生化,从而让作品中的科幻元素完成从虚构到真实的跨界。因此,《伤心者》聚合着科学的美与艺术的美,传达出底层科研人员被经济困顿所淹没的无声叩问,将时代的无奈与个人的悲剧结合在一起,为中国科幻迷留下“花叶与根”的深刻寓言,而这些主要是通过《伤心者》的人物、叙事以及语言来完成叙述的。

《伤心者》主要围绕数学学者何夕创立微连续理论为中心铺展剧情,主要涉及有学者何夕、何夕的母亲夏群芳、何夕的女友江雪、刘青、老麦、老康等六位人物。人物是小说剧情的承载者与调解者,作为剧情核心人物的何夕在《伤心者》中是一位数学系高材生,身边有作为青梅竹马的女友江雪和曾经追求过江雪的朋友老麦,三人之间暂时稳定的关系被后来的老康打破。老康作为数学系毕业的学生,经营着一家计算机公司,对江雪公开表达过自己的爱意,并且出资帮助江雪出国留学。受到来自老康的压力,何夕决定借走母亲夏群芳买断工龄的积蓄,不顾导师刘青的劝阻,将自己多年研究的微连续理论出版,让自己在老康和江雪面前不显得卑微,同时也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宿命。但是出版的微连续理论由于无法找到应用领域而受到冷落,见证到图书管理员和刘青对待自己理论出版的态度,加上江雪移情别恋,何夕精神崩溃。

(一)小说中的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

《伤心者》中带有悲剧色彩的主角何夕虽一心扑在建设微连续理论的事业上,但仍为老康对江雪的追求所困扰,对理论的痴迷并非是对何夕这一人物的统一概括。在何夕这一人物的身上,有着多种特性的聚合,假若该人物仅拥有“痴迷于微连续”的单一特性,那么在故事中,何夕的这一特性不会唤起情节中的其他项,即不会在激活情节中为情赌气而怒而出版微连续的事件链条[11]。不单是痴迷理论这一特性,何夕还聚合有对母亲的敬爱但又愧疚的矛盾心绪、对江雪爱慕但又卑微的矛盾情感等特性,这些特性的聚合将何夕塑造成为一个圆形人物,而不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式的为追求终极真实而献出生命的扁平人物。

而小说中承担悲剧性表扬的角色,大多数属于圆形人物,扁平人物不适合于承担这样的重任。在小说剧情发展的广阔空间中,圆形人物可以经过不同事件的塑造实现多样的变化,虽然圆形人物的发展变化仅限于书本当中,但在小说创作中,作者常将圆形人物与其他扁平人物放置于同一个场景当中,以发挥圆形人物对于剧情发展推动的最大作用[12]。在《伤心者》中,何夕这一人物属于比较典型的圆形人物,因为作者对于该人物的塑造无法单单用一句“痴迷微连续”来概括,他的性格多样,甚至可以说是矛盾的。对于自己的女友江雪,何夕抱有爱慕之情,也接受江雪给予自己的爱意,但是面临朋友老麦与江雪在滑冰场上的互动,以及老康对江雪的积极追求,何夕处于消极对抗的状态。

在剧情中,江雪提议去保龄球馆,老麦也提出了相同的建议,而老麦的这句话“让他的心里发冷”[13],对于这种巧合,何夕没有明确表达拒绝,而是以劳累的理由选择离开,任由老麦和江雪两人前去保龄球馆。而回到家里后,母亲的关心也没能接触何夕心中的阴霾,他一直处于消极回应的状态。

之后出现的老康彻底打破三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老麦对何夕的劝说以及老康为江雪挥金如土的态度,让何夕对自己和江雪之间的关系出现危机,也迫使何夕为了宣示关系而与老康对抗,但是这种对抗仍然是一种相对消极的对抗,何夕选择拒绝老康为他们买单而自己掏腰包,随后何夕决定出版微连续原本也是基于消极对抗的目的。

他在《伤心者》中的一系列表现反映出何夕这一圆形人物的复杂性与真实性,符合生活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并非作者何夕刻意将这一人物的所有细节剖析并展示给读者。一定长度的文字传递给读者的信息量过多,读者无法将大量细节整合为完整可读的人物形象。相反,作者何夕将笔下的何夕展现给读者的时候,选择每次展现这一圆形人物的一个侧面,当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这些人物侧面细节得以在读者的意识中形成一幅完整的人物图景,可供读者仔细品评。何夕面对江雪的情感时的挣扎,面对自己的微连续理论时的纠结,面对导师将自己的出版物抛弃时的痛苦,都是逐一传达给读者的。

作者对何夕这一人物理解透彻,但不选择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告知读者,何夕这一人物在《伤心者》中没有得到作者的说明或解释,但他具备足够的真实性,能够在故事当中立起来,而作者传达给读者的这种圆形人物的真实性,在日常生活中是无法获取到的[14]。

此处提到的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分野,并非是两种人物类型的优劣之分。《伤心者》中有圆形人物何夕,也有扁平人物刘青、老麦、老康等人。而纯粹的扁平人物是由较为单一的品质或是观念而塑造的,以刘青为例,他是何夕的导师,曾经也有类似何夕那样为完成微连续理论而痴狂的经历,但是他放弃坚持,转而致力于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谋利。面对主人公何夕无法公费出版微连续理论而痛苦时,刘青劝说他放弃,将何夕对理论的痴迷称为“无意义的事情”,甚至出钱购买何夕的微连续理论原本,但转身又将其扔进垃圾桶,作者有意将刘青塑造为纯粹的扁平人物,作为何夕的对立面。

相对于刘青这样的纯粹扁平人物,其他扁平人物不是纯粹的一条直线,而是附加有其他特性,而成为一条趋向于圆形的弧线[15]。夏群芳是这种弧线形扁平人物的典型,作为何夕的母亲,夏群芳聚合有“母爱”与“坚毅”两种特性。一方面,在何夕提出出书时,夏群芳虽然犹豫半晌,但还是将买断二十七年工龄的存折无条件给予何夕,支持他的行动;
另一方面,何夕失去理智而不再说话时,夏群芳确认儿子生命暂无大碍,目光变得“安定而坚定”[16]。

(二)作者对人物的介入

作者何夕在塑造此类扁平人物时具有明确的目的,在创作中将主观意愿渗入到小说的人物形象中,将人物形象适度情感化[17]。以刘青和夏群芳为例,刘青身为高校数学系导师,没有醉心于学术研究,而是通过参与编写考研指南并销售获取利润,是何夕将90年代之后国内学术环境的反思注入到刘青的人物形象上;
而夏群芳也是当时工人下岗的真实写照,何夕在创作这些人物形象时,也不忘还原其产生的历史背景,从而提升了《伤心者》中人物的可信度和真实性。

中国科幻小说存在“重设定轻人物”的传统问题,作者在创作科幻小说时首先围绕科幻设定为中心,继而发散出剧情架构,人物设置的优先级一般,导致先有具体剧情,才有人物的加入。这就使得科幻小说出现人物为剧情服务的问题,人物成为剧情的牵线木偶,当小说剧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需要人物入场来推进剧情或者激发矛盾,人物成为机械降神式的役使。关于作者对小说的介入,《三体》曾有过度情感化的例子——程心。刘慈欣在创作该人物时主观意愿过于强烈,以至于人物形象被作者自身的声音所隐去,这一人物形象的内在逻辑以及自主性遭到破坏,使得程心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一度被抛弃,为作者而服务,导致程心成为科幻小说中备受争议的人物之一。相反,小说人物在何种情况下需要妥协于小说剧情,在何种情况下需要有自己的发挥[18],是科幻小说作者必须厘清的问题,科幻小说不能抛开文学性而聚焦于科幻小说设定的内核上,这会致使科幻小说成为设定集,人物成为不必要的存在。

读者对于科幻小说的阅读期待,文学性仍然占据主要部分,读者在阅读科幻小说时,首先关注到的便是科幻小说的文学性,其次才是科幻小说的独特探索性及其设定的科学性[19]。何夕在《伤心者》的创作上,一定程度上回避科幻小说设定的坚实性,换取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的活跃表现,才得以表现何夕这一人物的悲剧性,以及夏群芳对何夕的坚守,让人性温度在阅读过程中流入到读者内心。

小说的叙事属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间接交互,作者通过叙事来构筑小说故事情节的组织,布置故事的讲述,以及使得读者以一定程度进入到小说文本当中。而《伤心者》在细节与展示的艺术方面在科幻小说中独树一帜。

(一)细节在文本叙事上带来的真实感

细节带来真实,真实带来沉浸,作者在小说文本中加入的微妙细节可以让读者在阅读小说文本时,获得充分的沉浸感。《伤心者》对细节处理到位,书中有提到主角何夕所在的高校C大合并和校友对合并校区的归属感问题,以及老麦副业的工作流程等细节,这些细节对小说剧情发展推动虽不起作用,但是其对读者的阅读沉浸感起到重要作用。

沉浸式阅读是读者阅读小说文本时,将身体感官投射进小说文本的过程,因此,对细节的填充有利于读者意识锚定在小说文本中,充分推动读者在阅读中的沉浸。《伤心者》叙事上的细节,带来的是一种“玛德琳效应”式的沉浸感。这一效应源于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玛德琳》,在小说中,一块玛德琳蛋糕在浸过茶水后的味道让小说主人公联想到儿时的回忆[20]。

在科幻小说创作中,作者在小说文本中补充的细节,可以让小说文本与读者的个人记忆巧合共鸣,读者内心的个体认知与文本地理融为一体,会发展出一种与场景的亲密关系以及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21]。福楼拜在《一颗简单的心》故事中提到了气压计和夫人房间中堆得像金字塔的纸箱,这种细节描写对小说剧情的存在意义来说几乎微乎其微,但是这种细节的功用是告知读者——读者所阅读到的小说文本是一种近似于现实世界的复制。而作者对于细节的填充,并非福楼拜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所特有,作者何夕就将其运用到了《伤心者》的创作当中。

小说开头中夏群芳来到C大校园看望何夕时,作者没有描写C大校园的内部环境,而是以C大图书馆分为东西两区为引子,引出C大是由两所独立高校合并而成的高校,而校名沿用东区校名的事情使得毕业生对西校区的怀念。夏群芳在接到医生电话得知何夕因心智失常入院,在接听电话时误以为何夕“让飞机撞了”而匆忙赶到医院,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之后内心“觉得没来由地踏实”[22]。《伤心者》看似随意的细节,传递给读者文本环境的真实存在感,提升读者的沉浸式阅读。对C大校园的环境描写,不足以让该高校的地理特征深入读者内心,因为对校园环境的细节描写是传递给读者的高强度信息,不具备独有特征,而读者的沉浸式阅读不与作者所传达的信息强度相关联,而是与信息的突出性相关联。作者在科幻小说创作中,仅一个积累细节的描述会让该细节在读者的脑海中穿梭而无法固定,就像沙粒在手指间穿梭一样,从而产生一种迷失在小说文本中的感觉。读者的意识游走在小说文本的高强度低特征性的细节中,无法锚定在文本中,自然也就无法获得沉浸式阅读。《伤心者》中仅是用校区合并以及归属感之事来对高校进行细节描写,就足以让C大在读者内心获得精确的文本地理位置。同样,夏群芳误听的细节也从侧面反映出她对何夕的关切之急迫,也使得夏群芳的人物形象更为读者所接受。

(二)展示而非告知

加拿大科幻作家罗伯特·索耶曾办过一系列关于科幻小说创作的讲座,其中有一期是关于科幻小说的叙事问题,即上文提到的“展示而非告知”。早期的小说理论家,例如:珀西·拉伯克(Percy Lubbock)提出了“展示”是艺术的,“讲述”是不艺术的[23],两者之间有一个合适的区别。描述某一物品的性质是讲述的,而展示某一物品的效果是展示的。作者在创作科幻小说时,要时刻考虑自己的故事需要是一种展示给读者浏览的文本,而不是作者自言自语所构成的录音回放,而这种可供展示的文本要达到可以让读者全身心去知晓的程度,小说的艺术也就开始了。

《伤心者》中提到夏群芳搬运何夕刚出版的一套微连续原本,读者在阅读这段文本时不是通过叙事者的视角来看到夏群芳面临山似的书籍时的反应,而是通过作者对夏群芳心理过程表征的传递,直接感受到了夏群芳的感知。读者通过对夏群芳这一主体的认同,可以在小说文本场景中获得了一个坚实的立足点,同时也感受到了面对文本世界的感官互动[24]。读者是通过反射夏群芳的视角来观察到小说的文本世界,而非通过叙事者或是作者的讲述来知晓这段内容,此时文字是隐形的,隐形的文字创造出一种文本世界场景发生在眼前的幻觉,仿佛小说文字脱离了作者的讲述而直接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也是作者何夕运用在《伤心者》中的展示艺术。

作者在科幻小说中的讲述,创造出叙事距离,而小说叙事艺术中变化最为丰富的因素就是叙述者与接收者之间的距离,即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当这种叙事距离尽可能缩小时,小说创造出一种一般现在时态叙事,读者浸入到作者利用叙事所展示的文本空间内,以至于读者不再关心科幻小说的真实与虚假,或满足自身实际需求的能力。

美国科幻作家丹·西蒙斯所创作的《海伯利安》和《海伯利安的陨落》借鉴了类似《十日谈》的叙事方式,采用八位主要人物分别讲述自己的故事,来还原出各自前去光阴冢朝拜的原因以及伯劳这一神秘机器的真相。在小说中,尽管叙述者和其他听众处于同一空间之中,但是这些被讲述的事件都并非被叙述事件占据的时空窗口的一部分,并且在讲述中,读者无法通过感官的投射来感知这些事件。不过,《海伯利安》中每当一个人物讲述完自己的故事之后都会有相应的事件来印证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例如:霍伊特神父有关于十字形的故事结束之后,领事在神父身上发现附着的两个十字形,为后面的故事作铺垫,每一个人物讲述故事的结束也相对干脆利落,对叙事作出一定补偿。

何夕在《伤心者》中的展示艺术,实际上属于对小说语言媒介透明化的追求,这也是电子互动小说、互动电影、虚拟现实技术等所追求的发展趋势。但是小说语言与图像不同,后者对空间感的传达是非常容易的,而前者的展示是相对受限的。科幻小说作者在小说文本中所作的展示,只能告知读者该部分的内容展示,而读者无法判断作者所作的展示真实与否,只能全然相信作者[25]。不过,在文学领域中,展示给读者的内容越多并不意味着读者能够确切掌握的信息量越大,科幻小说也不例外。小说是一种“少即是多”的艺术,文字展示的信息含量不高,其叙事需要读者的参与来进行构建。作者通过展示而非告知的艺术,使得文本内容在增加的同时又隐去语言叙事存在的痕迹,小说文本也可以像三维图像那样,传达给读者强烈的参与感,产生被包围的气氛。因此,在《伤心者》的结尾处,何夕用浑厚的声音发出的两声呼唤才会如此震撼人心。

由于科幻小说本身的特性,作者在创作时需要面对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如何将科幻设定的坚实内核,通过文学性语言转化为读者可消化的内容。部分科幻小说给出的解决方法是将大量需要有学科基础才能理解的专业术语,加入到小说正文当中,无法理解的名词术语会对读者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冲击,产生所读的科幻小说有“硬核设定”的幻觉。部分科幻电影会有取巧的设计,在需要解释某些术语时,一个角色会对该术语提出疑问,而另一个类似于科学家定位的角色会对此展开阐释。

小说是一门有关于语言的艺术,如何处理好语言方面的问题,无论是对于作者还是读者来说都大有裨益。科幻小说尤其需要关注语言问题,带有神秘感的术语不会发挥作者预期中的效果,反而会致使“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写作迷因,导致作者本该有的温度无法渗透到小说文字当中。

(一)轻逸的语言

对于语言的重量,有两种分野:一是使语言轻量化,飘浮在有重量的物体之上;
二是赋予语言重量,使其与有重量的物体一样[26]。《伤心者》的语言特色在于,它避免将作者意识中构筑的概念以极其抽象的形式表现出来,作者何夕选择把抽象概念分解成微小单位,这些单位携带着一部分抽象概念的信息,再抽取这些细小单位,将其分散在小说文本当中。将坚实的设定与现实同一起来,让具有重量的科学概念以轻逸的语言飘浮在读者的意识当中,实现科幻作品语言的轻量化。当科幻作品的语言变得轻逸后,其中蕴含的科学设定不会与文本中出现的具体事物形象冲突,而突兀地出现在读者眼中。

以《伤心者》的核心设定微连续理论为例,微连续理论是小说中何夕突然得来的灵感而发展出来的一套数学理论,在结尾处的剧情中可以得知何夕的这套微连续理论是物理大统一理论的数学表达式。但微连续理论在《伤心者》中,是以书稿的形式,或者说是以微连续原本的形式存在,而对于微连续理论的具体内容,作者何夕并没有向读者展示,而是展示每一个人在读到微连续理论后的具体反应,包括刘青、老康等人,都以和谐、形式上的完美来形容微连续理论,而未提及任何具体内容。

设定不需要特定的阐释,小说文字本身就是设定或者说是设定的传递者,作者何夕正是将微连续的设定拆分成单个元素,再择取其中能为读者所接受的形式,再展现出来。不过,语言的轻逸或是沉重不是科幻小说语言表达的优异与否,它只是作家观察世界进而将观察到的一种外在事物形式转化为另一种作者意识内形式的方法。科幻小说中的设定,既可以分解成作者意识中的粒子进而组装为读者可理解的形式,也可以成为原本的模样重现于小说文本中,前者是何夕在《伤心者》中的语言表达,后者是刘慈欣在《三体》中的表达,在《三体》中可以见到不少自然科学以及社会科学的理论,是肃穆感与无力感的传递。

《伤心者》的叙述语言本身也包含着细微到不可察觉的情感因素,而这些因素又是围绕夏群芳与何夕之间的亲情为中心,表现出生活的重负与人物的挣扎。当小说试图表达外部环境施加的压力时,它的语言会去寻求轻松,因为文学艺术本身的力量就是对压力的一种反作用力[27]。科幻小说也尝试在这些压力的交汇处寻求突破口,当读者希望何夕对于微连续理论建设的成就不被大众所遗忘时,作者所展现出的语言也相应轻逸,作为叙事声音的何宏伟穿越一百五十年的重重时间帷幕,带来主人公最后的弥留之际。这也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轻逸,时空在语言的作用下成为一种可供读者穿越的实体,将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统一起来,展现出奇观式的力量。

(二)疗伤的语言

如果说伤痕文学属于对抗性写作而产生的文学类型,那么《伤心者》就是科幻小说中的新伤痕文学,它试图在小说语言当中寻求一种关于爱的母题的弥补,来对人们内心伤痕进行文学上的修复。何夕在《伤心者》中向读者表达了两个主题:一是借何宏伟之口来抒发超前理论无法得到世间承认的痛苦与无奈,二是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基础研究从社会大众眼中淡出,经济利益成为人们行动的第一推动力的叹息。作者在小说中发现并且揭露了导致何夕发疯的“伤疤”根源,并且以爱的光芒去试图照亮和治疗伤口[28]。

主人公何夕遭受的伤害是非显性伤害,这种伤害不是作用于主人公的肉体,而是从精神层面对主人公造成打击。导致主人公发疯的不是单次伤害,而是外部环境多次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致使其精神崩溃。《伤心者》用人道主义关怀的文字,使得读者浸入到对主角所遭受苦难作反思的气氛中,从思考人类社会未来发展以及科学技术前景的宏大叙事,转移到关注个体生存现状的小叙事当中,这是科幻小说对外部环境的隐性伤害所作的考察以及治愈的一次尝试。

《伤心者》对个体的关注,表现出中国科幻小说考察对象的变化,此变化可分为三个阶段:从《月球殖民地小说》到《电世界》,是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在此阶段内,科幻小说寄托了对社会以及科学发展的美好愿景,希望以物质技术上的发展来改变所处环境;
从《小灵通漫游未来》到《珊瑚岛上的死光》,是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第二个阶段,而这个阶段内创作的科幻小说,对于科学技术有了进一步的认知,作者在向读者阐释万事万物背后蕴含的科学本质的同时,也对科学技术的两面性进行了一定的探讨,例如《珊瑚岛上的死光》里的激光成为毁灭事物的武器;
从《伤心者》《荒潮》等至今,中国科幻小说发展正在经历第三阶段发展,作者在创作时有意识地聚焦于小人物的生活与大环境的异化,传统题材中大舰巨炮式的宏大叙事移向关注小人物生存生活的小叙事,爱的美学仍然在此阶段内活跃,用小说的语言来对人物的伤疤进行照明与治疗。

科幻小说的新伤痕主义式疗伤,是科幻小说作者利用文学艺术的力量,对受到创伤与减轻疼痛之间所作的权衡,它反映出现实世界引力的沉重,又试图对抗现实的引力来使个体的伤痕不至于受到拉扯。《伤心者》通过疗伤语言的内指性,构建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文学世界,使得何夕对于微连续理论的努力终在一百五十年后重见天日,也使得希望的光芒流进读者的内心,从而打动人心。揭露与拯救并不是现阶段中国科幻小说的全部主题,但是《伤心者》作出的尝试,是中国科幻小说对于现实世界引力的一份答卷,也是中国科幻小说反映世界复杂面貌的进一步探究。

迈克尔·穆考克认为科幻小说对于现实生活的反映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以隐喻,表现或是象征的形式[29]。科幻小说大师詹姆斯·冈恩也在其著作中表示,科幻小说对其主题的探讨不受文体的限制[30]。科幻小说从封闭式圈子走向大众视野,就不得不正视现实世界引力的沉重,但也不因现实的重量而放弃与引力的对抗,《伤心者》是何夕对于中国科幻小说“出圈”的尝试之作,证明科幻小说并非冷酷的方程式,它以人物、叙事、语言等写作美学的艺术,传达给读者打动人心的温度与力量,也给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带来更多思考,作为幻想的科幻文学,是展望前景的未来学,也是思考当下的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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