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温暖的舌头舔舐伤口

由赣江以北，到岭南以南

我与窗外孤独的武陵崖之间就起了沟壑

似早年父亲跟奶奶

从产异蛇的九嶷

到周瑜点将的浔阳

二代人的异乡，成為

我的故土

我从没嫌弃崖上枯树的潦倒

宛如一条骨瘦如柴的狗

从不嫌家贫。藏身街檐阴暗转角

用温暖的舌头舔舐溃烂的伤口

再夜都忍住疼痛，冲着家的方向

一路踉跄前行。像足我这些年

来回四千里迁徙的生活

掌上故乡

摊开握紧的拳头

武陵崖的峭壁在指节间缓缓舒展

反复伸，缩

故乡的山水就在掌中来回起，伏

烈日下无数次仔细辨别

纵横交错的沟壑，星星点点

布满父母遗传的汗水

将掌心呈递眼底，隆起的山梁

丰腴的田野。我的头颅为之倾倒

早已习惯坐在城市咖啡馆的角落

翻阅这丢失炊烟的村庄

干枯的脉络总是如此孤寂，有时

我一滴泪

足以让所有的河流泛滥成灾

荷塘月色

刻意在深冬

赶赴属于你的荷塘

满塘残叶，枯枝

符合来时对场景的猜测

白霜铺就的路

只有两行孤独的脚印

没人知道

趁荷塘的月色凭吊你

其实也是来吊唁

我苍老枯萎的年轮

原以为只是错过夏日花期

却发现错过了，你的一生

冬眠的龙舟

一艘杉木龙舟

潜藏在东江正丫湾的河床

赶在寒冷来临之前

温习如何度过虚无漫长的日子

“起龙”的祭祀一年一次

狂欢由此赋予了特殊含义和理由

当人潮消退，关于荣耀的记忆

归隐为一贴苍白的药膏

缝补浪尖刀锋划破的伤口

江湾寂静，仅遗下水中白鹭的孤影

连涛声都略显多余

龙舟裹紧向淤泥借来的温暖

用冬眠的态势，同时光对弈

偶尔从低微的一隅，仰望波澜辽阔的

背面，天空不再混浊

每一帧倒影都沉入蓝色河底

蜻蜓水边落脚的竹竿

还原了万涌归江最隐蔽的真相

图  腾

踏着春秋战国的鼓点

携带唐宋隐忍刀锋

龙舟。穿行于空阔的修河

白色浪花荡起蓝色涟漪

沸腾了河水

还有沿岸涌动的人潮

两千年云烟，模糊所有苍凉的

背影。遗传给我

唯有一身傲骨和坚硬的脊梁

当艾草和菖蒲插遍门楣

用一坛窖藏的米酒，去祭奠

木舟之上，大汉民族的图腾

金鳌洲的水

金鳌洲是谦卑的

岸旁草叶的经络藏着水的流向

万涌归江不是隐喻。如同

脚下的汾溪河

是雨，最后的归宿

岭南的台风常借用它的身体

演绎自己的故事

潮涨潮落。浑浊抑或清澈

我宁愿相信季节，没有将它玩弄于股掌

因为没有谁，会刁难一滴落魄的水

如果五百年的记忆不算苍老

那么乌篷船依旧会在梦里停泊

当炊烟融入暮色

鸬鹚抖落羽翅上的烟火

辽远水域。曾是疍家人躬耕的桑田

遗失水流的桥

黄昏路过落寞的青云桥

混凝土的沼泽淹没明清时的河床

桥底，水已远走

红砂岩的桥身灌满灰暗的砂浆

缝隙间勾勒出暮色的苍白

石阶苔藓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遗失水流的桥是孤苦的

像侠客抛弃的佩剑抑或留守的老人

有多少悲怆和无奈？

没有炊烟的大汾村接纳了我，同时

也接纳蚂蚁和蟑螂的嘲讽

深夜。有风吹桥洞“呜呜呜”的悲鸣

夜宿狮子岛

以海为背景。支起宿营的帐篷

孤独的狮子岛静卧在黄昏

想知道：一头雄狮要历经几万年

才能进化成岛屿？

侧影之外

一朵浪花模仿另一朵浪花

于是，就模仿成了汪洋大海

它的咆哮，让我感受模仿带来的震撼

同狮子岛对峙

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他的瞳孔，折射出我的渺小和胆怯

洞穿了身体内部极其虚弱的部分

从天空俯瞰，无法定论辽远和咫尺

像脚下这片沙滩，即是

天涯的源头，亦是海角的终点

宛若在尘埃中遇见自己

相遇黄旗山南

黄旗山南麓的一片树叶，预演了

整个春天的分娩过程

七彩蝴蝶在寂静的阴影里飞翔

翅膀无法抵达的高度

那是辽阔天空蓝色的尽头

绿道穿越草地、花圃、树林

宛如涌动的脉络在城市的骨骼间延伸

夕阳拉长湖面高楼的倒影

暮色里不敢凝视水中金色涟漪

怕灼伤我挑剔的眼眸

终于明白，白鹭为何情愿将自己

囚禁在莞草萋萋的湿地

就像百花园走廊，草木醇香

荡漾故乡山村熟悉的味道

捕获了我的步履

相遇黄旗山南

绝非偶然。我席地而坐

等待时光漫过花海

流云掠过月梢。将浮躁的心取出

安放在这都市寂寥的山林

面对沿途的苍翠

无须再背负沉重的行囊，孤独的

去远方寻找诗意

就让我带上简陋的帐篷走近山，亲近水

阳光下。奔跑的追风少年从身旁一闪而过

莞香树

我不幸，长成一棵粗壮的莞香树

无论如何躲藏，都无法逃脱

香农饿鹰般贪婪的眼睛

我恐惧于他们寒铁的钝刀

嚼肉的锯齿，削骨的凿子

鄙视他们行刑的手法

躯体因疼痛而扭曲

血液在伤口流淌，冷却，凝结

我深知，厄运已经降临

我惊恐寂静山林的每一次风吹草动

不再祈求过往的飞鸟和秋蝉

为我呼喊鸣冤

在了无生趣的日子

我开始反思，开始可怜那些

弓着脊骨进山的香农

手指皲裂，脸颊黝黑

额头的褶皱如我肌肤的刀痕

喘息中听见，他们腹中饥肠辘辘

我憎恨，憎恨那些仅仅为了

从我烧焦的躯壳

嗅出味道的人

我用缓慢生长，发起无声对抗

暗自庆幸，“种香”人的手艺

衰落成“世界非遗传承”

我死后，请将未腐的遗骸精心打磨

用九九八十一刀或更多刀数

雕刻成一尊慈悲或威严的雕像

犁  铧

迟暮的老农斜靠在墙角

沙石碰撞犁铲的伤口

在晚风中开出了花

无数次被紧握过的犁把

糅莒汗渍、泥浆、青草的味道

犁辕脊梁佝偻，布满时间的灰

锈蚀斑驳了犁壁

蛛网遮掩曾经银白的锋芒

多想再一次在某个初春时节的清晨

与瘦骨嶙峋的老牛行走阡陌之上

耕绳枯槁，犁铧未老

随我迁徙在都市的灯下

遥远的乡间田垄

此生，亦是无法折返的故土

茶  道

建盏的城郭

飘浮戈壁大漠的云烟

模糊了滇藏古道西风瘦马的背影

岁月在咽喉栈道的峭崖

结出贪婪的果实

舌根布满苦涩苔藓

耳鼻间，风尘嘈杂

能否封闭所有的门户与天窗？

任由过往在壶中沉浮

面对一杯英德红茶

我正襟危坐，口和心握手言和

静待纯净的灵魂从远处归来

龙川考棚

迟到了一百五十年

遇见龙川考棚。跟随

祖辈赶考的影子漫过腐朽的门槛

墙上悬挂着我笔尖下的故人

沧桑的言辞，潜伏枯黄的纸间

等候时光搭救

檐廊宫灯早已丢失了烟火

也就丢失苍老的灵魂。无法揣测

他是如何泅渡沉沦百年的黑夜

幽禁塑像的虚拟考场

忽略了指节间裸露的厚茧

我见他凝望茫茫人间时，泪花颤动

佗城印象

三小时是我穿越秦朝的里程

龙川佗城，一百七十九个姓氏

将归隐族谱的图腾各自安放

东江水岸种下的四十八座祠堂

托起“客家人”寻根的源头

南门外芭茅遮掩裸露的河堤

码头石缝摇曳凤尾草的须髯

城墙遗址，古老的石头

布满子嗣繁衍的脉络和走向

明月用悲凉的光

抚摸二千年秦人残留余温的脊梁

一座城池的兴衰

和散落磉盘，门枕的荣辱

交由衙署门前的一对石狮去审考

眼前匍匐的秦砖汉瓦

我俯首躬身，用仰望日月的姿势

解读他们的前世今生

铜岭叙事

翻开暖阳覆盖的枯叶

我试图从铜岭土壤深处

寻找东江纵队的足印。泥沙锈色斑驳

镶嵌弹片以及硝烟的红色基因

血染的丹霞地貌

伤口，被苔藓缝合

岁月长出荆棘抚平壕沟。古榕树冠的

宽阔隐匿曾经所有壮烈与悲怆

我欣赏榴花塔的挺拨

更喜爱和英雄廣场的雕像对话

青铜浇铸的头颅、胸膛、脊梁

唤醒寒溪河水，汇涓成汹涌东来的奔流

远处鸽子的羽翅，划过苍穹之下的蓝

橄榄枝挥舞春的禅杖

铜岭用宁静与祥和

诠释冰冷雕像内部炽热的初心

我确信，身旁每一樽铜像

早已用自己的方式复活

作者简介：

青铜，本名王胜江，江西武宁人，现居广东东莞。诗歌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诗歌月刊》《作品》《延河》《百花洲》《鸭绿江》《诗探索》《黄河文学》《特区文学》《中国诗人》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