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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的尺寸

2023-05-10 19:10:03

林雨芊

比起突然接到封校通知后手足无措的人,我们应该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从来就没被放出去过。在之前的很多个假期里,被校门和栅栏阻挡的原住民们刷着自己的朋友圈,向室友通报校外的人们现在在做什么。那些自然或人工的娱乐场所没有大学生的光顾也开办得很好,一直悉心接待着所有能自行赶来的旅客。原来我们在校内观看核酸检测冗长队伍的时候,很多人也在外面的入场审核里享受一样的人潮汹涌。

这并不足以让我心理失衡,毕竟这种不受控造成的结果是被平摊开来的。好在报道里对各地抗疫事迹的赞颂和人数的控制总是让人莫名亢奋,像老一辈听到革命浪潮势不可挡时会难掩激动那样,我也会被这类宣传新闻震得一愣一愣的,好像我也成了对国家社会有所贡献的一人。

我们管好了自己。我经常这样安慰她们。

她们都很赞同这个无济于事的观点。我所说的“她们”指的是我的室友们,关别、所无、劳非。我们四个人关系很好,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非寒暑假不分开。一起吃饭、上厕所、洗澡、睡觉,大家在一定范围内活动,遇上事来回都能照应,群里喊一句人就能在半小时内召齐。同时我们也都认同这就是唯一的好处了。

这次寒假结束后,不多久就到了春天。那天关别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春意。这并不罕见。作为卫生系统中某高级官员的女儿,她总是能约到各种各样的男人,在单调的生活里找到他们的乐子,回来的时候她也是满面红光的,看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在高级官员的撺掇下订了婚,这甚至也不影响她夜夜和未婚夫煲电话粥的兴味。

那天关别的椅子上放的是粉色垫子,除此之外她还有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垫子。粉色的垫子让她的椅子看起来像是上面开了一朵桃花。她高兴地问道:“你们去放风筝不去噻?”

“风筝?什么风筝?”所无摘了耳机转身来看她。

我刚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好书,现在正把它们一本本拆封掉放进书架,和我的课程用书分类摆放,用以分割我的生活。她们说整个寝室就我的桌面看起来最棒,我一般微笑着礼貌回应。这是富有创造力且无聊的工作,绝没有讨论放风筝这个事情有吸引力。

“放风筝啊!春天来了,你不打算去放个风筝?”关别掸了掸裙边,“情人坡……单身男女放风筝的好地方!你们不去看看噻?……”

“不如我多看看考研的东西。”劳非坐着往后靠,开始转她那只用了快三个月的笔壳。

“你生活里就剩下念书了。去吧去吧,大家一起玩多好!”所无打开了电脑。

劳非没应她,继续收拾着历年考研的資料。

“我反正不急。”关别用指甲刀修剪着她的美甲。现在封校出不去,她就天天往楼上做美甲的寝室里跑,一天一个样。今天是镶钻的奶白色指甲。

“你们去我就去……”所无的电脑里传来我们熟悉的游戏配乐。她热衷于她的电竞,几乎每晚都要去各种网站上看比赛。

我听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聊聊风筝吧。”我把刚拆开的书放到桌面上,“我们从哪里搞得到风筝呢?不然去玩玩也没什么,反正闷着也是闷着。”

关别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我和他们说一声,早上核酸检测完,下午就能去玩。”

说实话我很想去放风筝。倒也不是我多爱这项娱乐活动,只是我喜欢看天空。这个习惯源于高三寒假的那次病毒猛攻,没想到保留到了现在,更没想到病毒比我的习惯更加顽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去放风筝。这将开辟我在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飞机和无人机后的一块新视野。为此我还换了很宽大的裤子和尖顶的帽子,才不管她们觉不觉得我看着很滑稽。

我们依旧打算全体行动,劳非依旧表示一定要带着她的英语单词册。在我和所无准备好了借的野餐垫、买的零食还有相机之后,辅导员的突然到访将所无和她的单词册都隔离在了本次活动外。

“她是密接者。”辅导员的目光透过厚厚的小小的两块镜片射向我们,“她必须去集中隔离点。这是对所有人负责。”

关别已经提前去情人坡拿风筝了,剩下我和劳非两个人面面相觑。等一切打点妥之后,我在前头走着,用渴求的目光扫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没有所无,我和劳非通常只能讲上几句话。

劳非说:“你这样子看起来很像一种动物。”我说:“所无说过我像猎犬。”劳非说:“我觉得更像饿狼。”我问:“饿狼吃人吗?”然后劳非就讲了一些《动物世界》里的东西,没过多久也停了。

这里面的努力显而易见。随后我难得地戴上了自己的耳机,耳机以一阵闷响回应了我。

从学校西北到东南的一条大道上有三个大坡和两个小坡,经过快半个小时的赶路,我们终于在关别发火前找到了她。她太好找了,情人坡这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就她穿着碎花蓬蓬裙一个人站着,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落在了地上。

“来得可真不慢呀。”关别摩挲着手里的风筝线。

“所无来不了了,她回来的这趟动车上有确诊的……”我们试图和关别说明情况。

“行,算她不走运。那我们快开始吧,一会儿太阳就没了。”关别打断了我们。

我和劳非看着明晃晃的午后两点的阳光,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我打开相机的盖子说:“先给你拍照,后面放风筝可不许再烦我们了。”

关别立刻快活起来,抓着我到处取景。我必须服侍好她。她那张小嘴可会说,一件事能记着好久,天天翻来覆去和你倒着讲,所以我现在非先解决了她的事情不可。

等我和关别回到野餐垫旁边的时候,我的大腿韧带已经有点抻到了。这并不影响我身上的阔腿裤子或尖顶帽子的样式。我下意识地想叫所无帮我按一按,接着意识到她并不在身边这个事实。这个时候劳非在放风筝。我抬头看向它。

我现在才真正看清了那个风筝。它是最普通的五彩荧光色的条纹样式,只有中等大小,同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放的那只有点相似。那会儿别的小朋友的风筝很精致,很多是各种动漫里的卡通图案,再不然就是龙啊凤凰啊这类图腾,看起来就像是家长们让它们飞了起来。只有我的风筝最不起眼,是一块三角形的五彩条纹的布。父亲教我如何让它飞起来,在一片高高的漂亮风筝之下低空飞行。

我喜欢别人漂亮得多的风筝。父亲牵着小狗,站在我身后,说:“漂亮的风筝难放,你练熟了才能放得好看。”我也喜欢那些飞得很高的风筝。父亲放开小狗,站到我身边,说:“低的飞得好看了,高的自然就能慢慢飞起来了。”当时飞得最高的那只大雁风筝掉了下来。我的小狗跑了过去,被收着大雁风筝线的小孩子骂了回来。他哭得很凶,他的父母正在重新帮他把风筝飞起来。父亲蹲下来安抚小狗,抬着头盯着我说:“别分心,注意你自己的线和风筝。看你的风筝。”

我很快就掌握了放风筝的技巧。后来父亲再带着我和小狗去放风筝的时候,他就专心用牵引绳衡量小狗的运动半径,就像我不断估算风筝线的距离。

眼前的天空中飘着的那几只风筝,和那时别的风筝停留在差不多的高度,也是差不多的漂亮。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对风筝的样式没有要求。我只在意我有没有风筝飞,反正风筝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风筝飞不飞是人和风的事情;
风筝才不管自己是布还是彩虹。

然后这只风筝落了下来,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听起来很像所无的声音。我看过去,在那里跳起来朝我挥手的是劳非。她在示意我过去。我蹭着坡上的杂草试探着走下来,在脚重新落回到平地上的时候才真正放松下来。我手里马上被塞上了红棕色的塑料轮轴,沿着上面的线看,那头的风筝悬浮在劳非面前。此时劳非的嘴一开一合地说些什么,我猜测那是让我跑起来的意思,于是我转身开始向前冲。

我很久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了,尤其是这种来自指尖的实在的拉扯感,比我曾经圈养的那只奔跑的小狗更让人能够放肆地去施展开来。我不用低头都能感受到白色的线在红棕的轮轴上滚动,感受到我的右手很好地控制住风筝的活动范围,顺带着左手也可以暂时放松,就算是掉出来点线在空中飘着也无所谓了。在有欢呼声从我后面传来之后,我将右手的线放得更长了。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理会头上那顶尖顶帽快要掉下来,越来越大的阻力驱使着我更快地往前跑去,让我的右手和左手不停地吐出更多的线。直到我跑到旁边刚到小腿肚的围栏处的时候,我才一只手摆正了帽子,再转过身来。

劳非正在往我这个方向冲来,还手舞足蹈地做着什么。这时我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妙。顺着线的方向看过去,我的风筝没有像我预想的一样在空中飘着,而是和另一只风筝的线缠绕在一起,挂在了一棵树上。

这让我很受挫。这棵树很矮,等我走近后风筝的落点和我的额头齐平,可见我跑出去不多远的时候风筝就掉下来了,或者说它根本就没飞起来。我把它归结为我很久没放了。我看见上面的五彩荧光条仍然被太阳照得亮亮的,在一众簇状桃花里格外显眼。我还是很怜惜地把它取了下来。

“你太急了,我刚刚都没拿好……”劳非想要伸手拿风筝。

“我想再试一次可以吗?”我把手往回收了收,打断了她。

“也不是不可以,你这次……”劳非搂着我的肩膀说了什么。

我脑子里面乱哄哄的,没有去消化她讲的内容。

劳非叫关别帮我拿风筝,自己双手在胸前抱着站在一边。我的嘴比脑子和眼睛都快,我说:“让所无来帮我拿吧,她刚刚都没参与。”

我们三个一起回头寻找,然后都点醒了似的转头回来,开始各自忙活手头的闲事。

这次关别站得离我还算近,所以我能看到她的手指切割那面三角形的荧光条。她开始倒数,而我在她喊出最后一个数的一刹那开始奔跑。我学聪明了,不时地回头确定一下那只风筝是否还能被空气阻力托住。于是在片段畫面里,荧光条渐渐上升,在我脑海里组成了定格动画,变成了一片色彩过渡得十分僵硬的彩虹。阳光仍然亮亮地照着它,荧光色反射出的光晕有点刺眼。我转过身来倒着跑,通过右手的拇指指腹和食指关节的摩擦继续调整线的方向和长度,引导着风筝越过这里开着桃花的枝干。我眯缝着眼睛,几乎看不清楚,更无法确定自己判断是否准确;
风筝却像是活着的,完美绕过每一处障碍,主体稳稳地停在空中,剩下几根小飘带摇晃成彩色的波纹。看着风筝越飞越高,我停了下来,专注地调整风筝的高度,热衷于想象它越过了树枝和围栏的视觉画面。从那里看到的人绝不止在它阴影之下的这位。

我知道风筝看不到这些。它正独自一片在太阳下面飘飘荡荡。

劳非和关别已经回到了野餐布旁边,正在一起摆放那些吃的喝的。如果所无在的话,她应该不会这么闲不住。这时关别拿了包零食走向我,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桃花朝我飘来。和小时候的情况相似,我的心思不在风筝上,线没扯住,手里的劲就松了。过长的线让风筝吃不到我手指的力,拽线补救也成了一种形式,最后这只风筝缓缓悠悠地落下来,像是有人托着似的。

父亲说过风筝断不断线都是这样落下来的。我那时觉得坠落的风筝并不代表什么,人完全可以给风筝换上新的线,然后重新投入到下一场空气阻力与地心引力的战争。

“这个就你和所无喜欢吃,你俩买的,现在你自己吃吧。”关别把零食塞给我。我又拽了拽落在地上的风筝线,表示我还想放一会儿。然后我突然感受到一阵疼痛从手指尖传来,顺着一条线往我的身体里面钻。

这时关别惊得叫出声,我才发现我的手指竟然被割破了,上面颗粒状的血珠从细密的指纹里渗出来,在白色的线上面蹭出红色的痕迹。关别从随身背着的包包里拿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上,上面是蓝底加上带表情的小白云的图案。

我知道她有这个习惯,是专门用来搞定那些爱受伤的体育生的。我还是很感激地看着她,看她一边贴一边安慰我,说她带了剪刀可以剪掉这一段的线,说我还是可以重新放飞我的风筝。

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了。没过多久,晴转雨的天气就把我们送回了寝室,同时被送还的还有那只三角形的风筝。

自此以后,天气一天天转暖,我也时常惦记着放风筝这件事。我有在朋友圈里刷到过这个城市地处空旷的景点,一些偌大的广场或者巨大的草坪。我也时常想象自己拿着风筝在人群中奔跑,手里拿着我的风筝的线。我的风筝就是五彩的、三角形的那只,是众多平稳升空的布匹中的一员。

在校内放风筝也成了我们每日的固定娱乐项目。那小半个月里,我们三个一起放过各种各样的风筝;
风筝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漂亮,只是我们再没放过原先那个普通的五色条纹风筝,这也成了我永恒的遗憾。后来我再问关别的时候,她说:“那个风筝是我朋友去年留下来备用的,新的好看的到了,干吗还要纠结那个不好的呢!”我嘴上同意了这种说法,并且仍旧很享受放风筝的过程,却始终没有那次放的风筝来得高兴了。我有时候恍惚间也会觉得风筝上的图案就是活的它们本身。我对它们的界定不出于什么目的,我只帮它们划归属地。

我还是照样玩风筝。后来所无被允许住回寝室后,我们也曾经去放过一回。劳非已经很熟练了,所无还不太会放。我在旁边默默看她们扯动着手里的白绳子。她们拽一下,天上或地上的风筝就平移一下,我太阳穴的神经就抽动一下。我也不去问关别怎么看,她从来就没有那么投入。她喜欢坐在野餐垫上看着,用言语和手势指引着放风筝的人的活动路径。她带来了风筝,带来了我们可以被肉眼捕捉的欢乐。

可惜没等所无学会如何熟练地操纵风筝,我们就丧失了放风筝的权利。很不幸,在一周后的核酸复检中,所无被诊断出了阳性,我们整个寝室的人都成了重点观察对象,被带到校外各处隔离起来。我在附近的一处小区里住着,原住民告诉我这里地段很好,可惜与我无关。

这并不足以让我心理失衡。毕竟这种不受控造成的结果是被平摊开来的,尽管只限于一小部分人。后来我听说风筝很快也在校内绝迹了,理由是有学生在体育场放风筝的时候,风筝线不小心落到了高压电线上,那个学生也死在了这场触电事故中。此后还有人偷偷進行这项娱乐活动,但这显然成了和封校翻墙一样性质的事件存在。我翻不了墙,也放不了风筝。我的注意力已经从风筝转移到了湿漉漉的梅雨季节,桃花已经被雨水打得差不多了,软趴趴地瘫在枝头或地上,再不然就已经被喂养了泥土。我这时才发现我还是更留恋一些活物的生命迹象。我仍旧没有改掉看天空的喜好。风筝不一定要在春天放,我经常这样安慰我们。

她们都很赞同这个可有可无的观点。在后来没有风筝可放的日子里,我索性把目光放在了喜鹊、乌鸦、麻雀之类的禽类身上,这是我的目光能够触及的部分。另外还有一些看不清的鸟,它们通常只是掠过高楼层的顶部就一晃而过。在这些片段画面里,它们样貌各异,有大有小,最后都成为拼合我脑海里天空的补丁,被阳光照得亮亮的。

我又想起了攒动的人群和成片的风筝,想起了开始服用帕罗西汀的父亲和被勒死的小狗。我双手托着腮帮子靠在桌子上,盯着外面纷飞的活风筝们自由移动。上,下,下,上,上。此前此后,我着力于在空中描画每个风筝的尺寸,因为我的手指比大脑更擅长即时定义,因为我和风筝享受同一片无序的线形天空。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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