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暗淡的清晨醒来。他在身旁沉沉的睡，均匀沉缓的呼吸，让她安心。

　　微亮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狭缝，夹杂着轻轻的时钟的嘀嗒声，细微的金鱼吐泡泡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的鸟鸣声。又是新一天的开始。她看了床头的闹钟，时间还早。于是静静的躺着，生怕惊扰他的梦。这一刻的宁静，让她想起很多……

　　流光恍若飞鸟，不经意间就飞去了好远好远。二十年的漫长光阴，怎么忆起来仿佛也只是短短一瞬。

　　她一直记得初见他的样子。

　　腼腆而安静地笑，在陌生的人群里。他说：没有撑蚊帐的竹竿吗？我帮你去找。那是八九年的十月。她是一年级的新生，一个人在陌生的宿舍里对着空空的床和蚊帐发呆。他是来迎新的大二学生。她于是如溺水的人遇上浮木，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着急地对他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那刻，她生怕他一去不复返，扔下她不管。他脸上顿飞红霞，她于是在瞬间也意识到自己的冒昧，脸也是通红地发烫。

　　这是初识。以后的很多日子，有很多不同场合的相逢和遇见。他一直腼腆内向，不善言辞。她一直清淡安静，不喜多言。他学习刻苦，当班长，对系里的老乡都很好，每逢放假几乎全是他组织几个男生一起帮所有的同乡买火车票。她淡漠，除非是他亲自来女生楼叫她，不然她极少参与同乡的聚会，还有系里的活动。她总记得他安静的笑，那份纯净的腼腆让她不忍拒绝。他来叫她看球赛，她一定会前往；他叫她帮同乡会写些封面的字，她也会很尽心的去做。每次放假，几乎都是一起离校返校。静寂难挨的旅途，他经常劝她要多喝水吃点东西起来走走。可她，一到拥挤的火车上就经常不吃不喝，为了减少上卫生间的次数。所以，每一次的旅途，都让她筋疲力尽。在火车上一天一夜，她看到他的笑，才会让她安心少许。有时静静的深夜里，同行的人都睡了，她睡不着，他会陪她说会话，然后安静地记着自己的日记。

　　他之于她，一直都是像海一样的男子，安静、深沉、广阔而辽远。

　　她还记得在大一的元旦晚会上，她参与了一个舞蹈的演出。用的音乐是《梁祝》，小提琴拉出的深情和哀怨，让她有些微沉缅。那晚，她着白衣白裙，上淡淡的妆，有着最美的年龄，一定像朵暗夜中静静开放的白色花朵。晚会结束时，她随人流出来。他追上来，送她一张贺卡。她想听到他夸她今晚真漂亮，舞跳得真好，可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新年快乐！”，然后跑开。回到宿舍一看，贺卡上写着，“祝你像小鸟一样快乐！”她忍不住和舍友一起哈哈大笑，多孩子气的祝福。她笑着，也因此记下，然后一直到如今。二十年后，偶尔和女儿说起这些细节，还会和女儿一起哈哈大笑，然后他在一旁也笑。

　　她和他，还一起在系里主办的学院周末舞会上共舞过，只是他的舞实在是跳得生涩。她记得那次她莫名就有些恼了，然后一曲罢后，他一直陪着她说话。

　　她和他，还一起上过《C语言程序设计》的公共课，在八角楼的阶梯教室里。她坐在很前排，他坐在很后排。此后的很多年，他告诉她，他一直看着她那如墨一样的漆黑长发，在前排晃来晃去，像小蝌蚪。呵，她因此有小小的得意。是的，年少的她，有着一头乌亮的长长似水一样的秀发。

　　他很快毕业，北上继续读研。她依然过着散淡的校园生活。只是遗憾以后回家的旅途，再不会有人如他那样热心的帮她买火车票，细心地照顾她。她的心里，有暗暗的难过。可她和他告别时，依然是笑着的。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清淡的笑。仿佛彼此内心知道，前方还有重逢和交集。

　　她随后一年毕业。回到家乡工作。生活按部就班。这一年里，她的父亲病了。病得很重。她的生活一下如湍急的河流，急速而茫然的旋涡，让她悲痛欲绝。最终，父亲还是离开。那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她亲历了死亡和别离。

　　送走父亲，墙上的遗像还在，烛火灼烧过的痕迹也还在。她又看到他。他来看她，和几个旧日的同学一起。在客厅里，彼此客气的寒喧。他和大家一起安慰她，说一些离开学校之后的事。她看到他瘦了，戴上了眼镜，更厚的书卷气。隔着一段时光，她觉得他有些陌生。

　　她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过了几天，他打来电话，约她一起吃饭。她去了。那是一家西餐厅。他细心地为她挟菜，轻轻地说话。她刚刚经历过父亲的离开，内心伤痛依旧鲜血淋淋。他让她，安心且温暖。一如既往。

　　他和她，一起去看夜场电影。黑暗中，她倚着他。她落下泪来，温热的泪，悄无声息的。她一直是表面淡漠内心浪漫的女子，她一直幻想着爱情犹如镜花水月般。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走过这么漫长的时光和路途，他一直就是她幻想的那个男子，值得她珍爱值得她疼惜值得她交付出一辈子的男子。

　　因为她，毕业时他没有去父亲早就为他选好的城市和单位，而是回了家乡。

　　因为他，在他工作五年之后，她工作八年后，他和她相继辞职离开了待遇优厚的单位，来到了举目无亲的这个海滨城市。

　　很多辗转和波折，是他和她不曾想到的。他们还带着年幼的女儿。她因此落过泪，他也因此黯然过。期间，他还曾一个人留在上海一年多。她一个人带着四岁的女儿生活。那一年，对她，若大的城市，唯一的亲人就是小小的女儿。

　　八年里，有过很多艰辛和疼痛。可，他一直在她身旁，她也一直都在他身旁。出门散步时，她一直走在他的左边，挽着他的臂。夜里歇息时，她要握着他的大手，睡得才安稳。

　　他们依然没有大富大贵，金钱也只是足够应对普通人家的生活。可是，她觉得很满足。她有他，有女儿，就已是人生最大的财富和幸福。

　　她依然爱落泪。

　　依稀晨光里，在他平缓的呼吸声中，每一个掠过的瞬间，依然会让她心潮起伏，忍不住泪流。八年很短。二十年也很短。

　　她想起那句诗：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