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屹

雷佳，“格莱美奖”评委会主席约书亚·奇科（Joshua Cheek）称赞她为“最中国的声音”，业内专家心目中“最有灵性的歌唱演员”，曾斩获多项国家级重要声乐赛事的金奖，如“青歌赛”“金钟奖”“金唱片奖”等，她的演唱融“民族”“美声”“戏曲”于一身。

雷佳参演的歌剧《运河谣》《党的女儿》及其他音乐会，近十年来高频展演于国家表演艺术中心—国家大剧院。笔者作为一名音乐学（Musicology）专业出身的音乐工作者，大部分时间都在研习西方经典音乐作品，但对于声歌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专注于艺术歌曲、歌剧。对于民族艺术和“中国唱法”，本不是笔者擅长的领域；
但由于工作上的便利，及对于民族和中国歌剧同样的热爱，我多次在不同距离上（后台、台口、观众席等位置）聆听了雷佳老师的现场演唱，深受吸引，并参与了相关节目的直播和录制等工作环节，积累了丰富的听觉感受，因此想借此机会谈谈对于雷佳老师声乐艺术的一些感受。

歌剧《运河谣》是国家大剧院推出的首部原创民族歌剧，该剧以民族唱法为载体，以京杭大运河为故事背景，通过描述剧中人物在运河上跌宕起伏的命运际遇，展现了运河所见证的善恶生死、义薄云天，讴歌了纯真的爱情与舍己为人的人性大爱。该剧从戏曲、民歌、民俗等中国传统文化精华中汲取营养，呈现出民族歌剧所特有的艺术魅力。

《运河谣》的酝酿创作历时两年，通过真诚、务实的艺术实践，开拓出一种有别于西洋歌剧的中国歌剧意境。该剧集结了国内最具实力的创作团队，作曲家印青，赋予了全剧悠扬、动听的民族旋律和饱含张力的音乐灵魂；
黄维若、董妮联合编剧，导演廖向红倾情执导；
舞美设计刘杏林则通过写意的设计，展示出一幅记录着悲欢离合的运河画卷。

《运河谣》迄今为止，经历了四载（2012、2014、2017和2022年）共六轮的演出，雷佳首演时就凭借完美的演唱和对水红莲一角的出色塑造赢得了主创团队的肯定，更是代表了观众心目中难以替代的角色诠释。

2022年，该剧迎来首演十周年，原班演出阵容再聚首，国家大剧院音乐艺术总监吕嘉倾情执棒，雷佳、王宏伟、孙砾等优秀歌唱家齐聚“运河”（复排导演沈亮），共唱动人旋律。我再次观摩了这部歌剧的演出，对这部歌剧，对雷佳老师的演绎，也有了更丰富和更深入的认识与感受。

这部剧诞生仅十年，如今，它的诸多唱段，特别是剧中主角水红莲的唱段《运河谣》《来生来世把你爱》等已成为声乐专业的考试曲目，以及音乐会的高频上演曲目，印青老师高超的歌曲写作，以及雷佳的示范级的演绎，无疑都是重要的原因。

大运河，连接南北，跨越长江、黄河、淮河、海河众多流域，连接上百座城市，与千万座码头岸栈。大运河既是文明的纽带、航运的动脉，亦是江湖与丛林，三教九流、犬鹰蛇蝎、善恶交织。水红莲，十岁就漂泊在运河上，行走在两岸，辗转于南北。她生性聪明伶俐，待人接物左右逢源，操办事项干练利落，但她绝没有一丝市侩，亦难寻师爷、老吏与掮客身上的油贫与奸猾。印青老师在旋律设计上，对水红莲这一人物也基本都是使用大调，音乐上契合了这一角色定位。她小小年纪就历经浮世，却出淤泥而不染，虽“社会年龄”显示出超越生理年龄的成熟与老道，“心理年龄”却始终保持着纯真与理想主义—这也是她最后牺牲自己，成全秦啸生、关砚砚母子，成就大义的核心原因。雷佳的舞台演绎无不显示出她对于这一人物内心和性格的透彻理解。

对于人物塑造，不仅体现在演唱、声腔、韵味、情势上（声乐层面），同样体现在表演、动作、身段、眼神上（舞台层面）。

能够让水红莲这一人物“立得住”，且表演得活灵活现，我想，无论是智慧、情商、悟性，都必须是卓越的，雷佳老师的戏剧领悟力和表演天赋，在这里得到充分展现。这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如果说历史世态剧的路线把我们引向外表的现实主义，那么，直觉和情感的路线却把我们引向内心的现实主义。”而她后天的训练更是令她如虎添翼。

由于音乐教学体系的不同，以及现实中音乐院校声乐专业课程设置的原因，当下的中国歌剧舞台上，歌唱演员在表演实践方面，存在着比较多的不足。而演唱民族歌剧和中国歌剧，除了基本的舞台表演外，还要求有戏曲、曲艺，甚至民间舞蹈的因素融入，这又增加了对于歌剧演员的要求。

雷佳的求学经历，有点特殊。她以学习花鼓戏入门—这并不是单纯的声乐/声腔学习，而是奠定了她扎实的戏曲功底，对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进行了系统训练，打下了人们常说的“童子功”，冥冥中，为将来登上歌剧舞台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她在日后的学习中，更将民族歌剧所需要的舞台表现因素悉数纳入，苦练技艺。

以《运河谣》第二场船上场景为例，张水鹞对水红莲垂涎不已，唱出了《看见你，我就高兴》（d自然小调，见谱例1），水红莲随后唱出了一段奚落张水鹞的歌，调性建立在比d小调的关系大调F大调高大二度的G大调上，且是大调式，似若俯瞰视角，一种睥睨而又坦荡的感觉跃然而出。水红莲唱出了两句：“我是天空飘来的云，你是河底一黄鳝，哈哈……”作曲家在“鳝”字上有一个下行倚音的谱面设计，演唱则俏皮又极具韵味，带有润腔，而那串笑声则活泼、俏皮，又不至放浪，自始至终一手遮嘴。接下来的唱词“我是自由自在的风啊，你是螃蟹洞中蜷”，“风”的一句，雷佳是行步，“洞中蜷”则做了个形象的动作……这一系列表演都是在近乎完美的演唱中一气呵成，显示出无比扎实的功底和熟练的舞台综合表演，令人信服地表现了水红莲敢爱敢恨，不畏强势又率真、自重的秉性。

谱例1

这部歌剧总时长大概2小时20分，虽然不似典型的西方歌剧动辄三五个小时的长度，但演唱难度却非常大，“唱腔”密度极为浓稠。

《运河谣》剧照，雷佳、孙砾（2014）

这部歌剧的音乐风格涵盖非常宽广，运河南北跨度千余公里，地理、气候、人文差异甚大，各地音乐、方言的差异极大。歌剧《运河谣》囊括了丰富的地理和人文类型，比如说《彩龙船》与浙江《采茶调》有着直接的联系，水红莲的《运河谣》带有明显的苏杭风格，《船工号子》的旋律来自山东民歌，还有京腔京韵的《大豆白米花生》。

我们讨论“民族唱法”或者“中国唱法”的时候，一直以来，很难用一种固定的技术规范来指称。而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对美声唱法的进一步引入与借鉴，同时对民族唱法的深入研究、整理、改进，“中国唱法”的技术涵盖也越来越宽广和科学、融炼。在《运河谣》中，就可以窥见“中国唱法”在当代的概貌。而雷佳对水红莲一角的饰唱，则是对“中国唱法”全面的注解。

虽然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听过不少顶级声乐大师的现场演唱，欣赏过无数名家唱片，但是2012年《运河谣》首演时候，听闻雷佳老师的演唱，仍然令笔者极为震惊。先说音准，即使是一线歌剧演员，经过严格的视唱练耳训练，且轻松演绎20世纪作品不在话下，但能够全场精准而稳定地保持音准，也是极为不易的。特别是高音区是很容易往下“掉”，连续大音程跳动也不容易“站”稳。然而，听雷佳的全场表现，就像海菲兹在小提琴上的音准一般，步步为营，丝丝入扣。

她的音质和音色的稳定性，也是令人惊叹，举重若轻，如履平地。她的头腔音，嗓音密度的聚集感，共鸣的焦点，是如此稳定、清晰、透彻。无论是什么音区、什么速度，声音都带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和明亮的光泽，结合清晰的唱词，表现极具说服力。

雷佳老师的气息，也是她的声乐艺术中值得称道的一部分。无论是快速的经过句，还是朗诵腔/宣叙调中的密集唱词部分，抑或是情绪激烈的高亢段落、浅吟低唱的情愫倾诉，气息都是支撑声音、构成强弱变化、表现情绪的重要技术基础。无论是潺潺小溪、高山深谷，还是怒海狂涛、绵风密雨，永远是有声有势，一切音乐图景清晰可辨、明暗动静、纤毫毕现。一流的气息，是生理机能上的天赋，也是后天刻意训练的结果，是肌肉与意识之间如同条件反射一般的协调与默契，是更进一步声势表现的基础。我们总是能在伟大歌者的演唱中发现他们一流的气息控制，面对跌宕的剧情、复杂的情绪、千变万化的音乐，这一切的核心—扎实的气息，使他们能够克服所有技术障碍，这正是一般歌者的天堑。在雷佳的面前，任何困难和障碍都像着了魔似的被驯服，从而给真正的情感风暴留出了充沛的表现空间，这就是我在《运河谣》的现场感受到的。

水红莲的一段《运河谣》（见谱例2），船在运河中缓缓行进，流水湍湍，音乐大致是小行板速度（ =76）。对于演唱者来说，这样的速度其实非常考验气息的稳定性、音色和音质的统一。雷佳的演唱不但令听众沉浸其中，同样让声乐内行也感受到了那令人钦羡的气息，稳如磐石、绵如丝绸。仿佛做工精良的双簧管在真正大师口中的丝滑表现一般，同时韵味十足，声情并茂。

《运河谣》剧照，雷佳、王宏伟（2012）

谱例2

第三场“月落三更”部分，水红莲唱到“救她，我却陷在深渊”（见谱例3）。乐谱上面永远没法穷尽所有的指示和细节，这也给了演绎者以非常大的表现自由与二度创作的空间。“救她，我却陷在深渊”一共出现两次，这是第二次，显示了内心的极度纠结与恐惧。按一般的理解，“深”字后半段是一个下行音型，“渊”字是长音，又是句末，这里很可能是个强奏……但是雷佳在这里做了一个渐弱，强转弱—线性的，而非阶梯式的力度，并且在弱上保持长音，最后继续渐弱到耳闻莫辨。这个处理的考究，以及令人惊叹的弱唱，在现场令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这是技术与戏剧性表现的完美结合。

谱例3

全剧的高潮，《来生来世把你爱》也将雷佳的精彩演绎展现得淋漓尽致，抒情与呐喊交织，身陷囹圄的痛苦，对自由的渴望，对爱与救赎的奉献，浓缩在8分钟的演唱中。她将戏曲、“美声”、“民族”唱法熔于一炉，融会贯通；
真假声天衣无缝，丝滑如绸；
胸腔共鸣与头腔共鸣完美结合—特别是在尾声部分，歌词有连续四次“把你爱”。唱到第三句“把你爱”时，一个跨越小节线的长时值小字二组的降b后（见谱例4），在“啊”字上达到了High C（谱面是八分音符，实际上是自由延长），构成了全段的高潮。雷佳的技术状态自始至终稳如磐石，而声音则充满了无限不舍与浓烈的情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构成了无可言喻的崇高与升华感。

谱例4

这一段总是令我想起《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终场那充满救赎与升华的“爱之死”，那般感情的浓烈，演唱技术的复杂，以及同样需要非凡的气息与控制力。特别是1966年“拜罗伊特音乐节”上，女高音布吉特·尼尔森在卡尔·伯姆麾下造就的那个奇迹般的现场录音。在《运河谣》现场，我仿佛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传奇现场，异曲同工，令人不能自已。

《运河谣》首演十年以来，凭借印青老师的优美旋律，雷佳、王宏伟等歌唱家的精湛表演，业已成为民族歌剧中的经典之作。虽然雷佳老师的演唱不拘泥于以往对于“民族唱法”的定义，借鉴和糅合了不同唱法，但欣赏过雷佳老师这么多次现场之后，任何时候听，还是会觉得，这是确定无疑的“民族的声音”“中国的声音”—这个特征是如此清晰可辨。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她的歌唱已实现了由必然王国跨向自由王国。

在现场感受歌剧，是和听录音、看视频完全不同的体验。歌剧演员的身体语言、细微的眼神，以及声音细节，都是能够最大限度地直接感受到的。雷佳老师的声音，在歌剧院的任何角落听，都是那么地清晰、自然、透亮。歌剧演出是一门现场的艺术，要求在剧院每一个座位、每一个角落的听众，都能听清楚台上演员的声腔和歌词，特别是民族歌剧。剧场内，尤其能够感受到雷佳老师清晰、干净、准确的吐字，依字行腔的韵味，甚至清晰可闻咬字头、吐字腹、收字尾这三个过程，字正腔圆，清爽利索。

2022年4月，《运河谣》在国家大剧院再度上演，据介绍，这次进行了4K级的录制，这对于画面、用光、化妆都有更高的要求，对于表演也是更苛刻的考验，而一个优秀演员的优势却也会更清晰地传达出来。雷佳老师具有优异的舞台感和镜头感，无论是声乐范畴的手势、步法、眼神、身段等，还是舞台和影视表演层面，她的表现总是体现出扎实的专业性和深厚功力，表演真情流露、流畅自然、恰到好处，整个舞台表现浑然天成。即使是在排练中，她每次一上台，便自然成为舞台的焦点，而她也总是能迅速进入状态、进入角色，仿佛浑身上下都是为舞台而生的。

《运河谣》 复排公开排练（2022）

2021年7月和10月，国家大剧院版经典民族歌剧《党的女儿》（复排新制作）共计上演了两轮共12场，其中雷佳演唱了7场，我有幸完整聆听了其中两场。犹记《天边有颗闪亮的星》《血里火里又还魂》中，雷佳老师的演绎依然是那么精湛，现场聆听令人热血沸腾，而《万里春色满家园》堪称是无与伦比的精彩表现，细节完美而又恢宏大气，句句透彩，淋漓尽致。

《党的女儿》的故事时代、风格和声腔特点，虽然与《运河谣》不同，但在两部歌剧中，雷佳塑造的都是女性英雄的角色。“女英雄”（Heroine）在歌剧题材中一直是一个特殊的类别，“对比是音乐首要的法则”—因此天生柔弱的女性，却成为戏剧结构中关键性的角色，被赋予力量、意志、反抗精神、救赎，甚至神力—成了诸多作曲家热衷的题材。

《运河谣》聚焦小人物，以写实主义的视角，水红莲牺牲自己换来他人的自由，这不禁令人联想起意大利优秀的现实主义歌剧，普契尼的《托斯卡》，以及贝多芬的《菲岱里奥》。而《运河谣》中，既有悲剧性的内容，也有戏谑、欢愉的场景，还有生活风俗性的部分，这在水红莲身上有着集中的体现—这一角色被雷佳演绎和驾驭得活灵活现—而这正是意大利正歌剧的戏剧特点。

《党的女儿》则是现实主义题材，却又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佳作，在以往的西方歌剧里，主角们要么是为爱，要么是为宗教赴死，但是雷佳饰演的田玉梅，却是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中国的劳苦大众。她信仰坚定，毫不畏惧。玉梅深知，这个世界死后没有天堂和来世—共产党员的视死如归，才是真正的大勇大义。田玉梅慷慨赴义的场景，雷佳的声音泛出钢铁的光泽，那一刻，她就是无数女性英雄的化身，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信仰自内而外透射出耀目的光芒。雷佳成功塑造出新一代的玉梅形象，令人信服，把这一角色打磨得熠熠生辉。

2022年6月底，由雷佳等担纲主演的《党的女儿》将再度在国家大剧院上演，除了能够再次欣赏完美的演出之外，笔者个人也希望在未来欣赏到雷佳老师塑造的更多舞台形象，以她的天赋才情、卓越的嗓音和精湛的舞台表现点燃一个个闪亮的舞台角色，推动中国歌剧和民族艺术不断长足进步，垂范晚生，照耀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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