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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履之往——逆境中的欧阳修

2023-05-05 08:35:12

□文/储劲松

欧阳修绝笔,是一首绝句,题目也是《绝句》。古人作诗、填词、写文章,从不苟且,哪怕一只脚踏进了丰都鬼城,生命只在呼吸之间,何况是一代文章宗师、士林领袖欧阳修。其诗云:

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

惟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

绝,决也,别也,群芳正妍媚,贤人长辞世。熙宁五年(1072)闰七月二十三日,欧阳修病逝于颍州(今安徽阜阳颍州区),得年六十六。宋神宗闻之惊愕悲悼,为之辍朝一日;
天下士子得知,痛失依附。这个开一代文化学术风气,领导北宋古文运动取得全面胜利,在政事、文学、经学、史学、金石学、目录学等方面均取得不朽成就的杰出人物,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逝前,他平静交代四个儿子,请韩琦为自己做墓志铭。

欧阳修一生知己不少,梅尧臣、苏舜钦、石介、尹洙、石延年、苏洵等朋辈,此时多已零落成泥,只剩当年“庆历新政”主持者之一的韩琦。后来有名望的如王安石、苏轼、曾巩,都是门生之辈,让他们写墓志铭不太适宜。

欧阳修敬重韩琦的光明磊落和博大胸怀,在《相州昼锦堂记》中称之为“社稷之臣、邦家之光”。韩琦也钦服欧阳修,嘉祐年间,曾一再向宋仁宗建言重用欧阳修,说欧阳修是当今的韩愈。欧、韩同朝为官,都是宰辅重臣,尽管在政治、学术上的意见常常相左,但能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尽心辅佐仁宗、英宗和神宗三代君主,有西周名臣周、召二公风范。

韩琦在《欧阳文忠公墓志铭》中,历数欧阳修生平、道德、文章、气格、进退、荣辱,无一句虚言,也无一字过誉。铭辞说:“噫公之节,其刚烈烈,弼违斥奸,义不可折。噫公之文,天资不群,光辉古今,左右典坟。直道而行,屡以谗蹶。”又作祭文,说:“公之文章,独步当世。公之谏诤,务倾大忠。公之功业,其大可记。公之进退,远迈前贤。”

欧阳修去世之后,当时名流多有祭文,中心内容与韩琦大同小异。我以为都不如韩琦文章铿锵锽锽,掷地作金石之声。

如韩琦所言,欧阳修一生屡次遭遇谗言中伤。

北宋历代帝王恪守太祖赵匡胤的制衡之术,既有相权对皇权的牵制,有台谏对相权的牵制,又有主管文臣的中书省和主管武臣的枢密院这“两府”相互制衡,有政见不同的大臣相互制衡,还允许台谏官风闻言事。制衡术初期的确有利于统治,大臣权力分散,相互掣肘,皇权充分凸显。但也直接导致官僚机构庞大臃肿、政出多门、办事效率低下、吏治腐败、官僚作风严重,以及人浮于事、唯唯诺诺、敷衍推诿的不良习气,还引发了可怕的朋党之争。到了北宋后期,党争日益频繁日益酷烈,衣冠南渡后仍未停歇,直到宋朝覆亡而后已。

仁宗以后,朋党之祸流毒四海,当时朝中大臣几乎无一不遭谗毁。欧阳修品性端方,直道而行,勇于任事,地位名望又高,三十岁以前也风流纵放,是现成的大靶子,受到的诬陷因此最多也最恶毒。

清初王夫之在《宋论》中总结宋代层出不穷的谗言,说大致有四种:谋为叛逆,诅咒诽谤,内行不修,暗通贿赂。欧阳修一生多歧路,屡次经历政治风波:三十岁时因支持范仲淹被贬夷陵,三十九岁时因支持新政被贬滁州,四十八岁时被人伪造“乞澄汰内侍为奸利者”的奏议激怒宦官差点又被逐出,五十九岁时因议英宗生父濮王封号被斥为奸邪……并且,被诬陷的罪状,大多足以杀身。

对欧阳修最恶毒的谗陷,莫过于诬其“内行不修”,置他于“盗甥案”和“盗媳案”两桩所谓的家庭丑闻之中。事情后来虽然都得以昭雪,但粪秽虽除,遗臭还在,对于以风节自持、致力改变宋家积贫积弱局面的欧阳修来说,接连不断的谗毁让他心渐灰、意渐冷。中年以后,其兼济天下之志淡了,独善其身之心越来越坚定。晚年官运相对亨通,一直做到参知政事(副宰相),却连上奏章请求致仕。其《归田录序》说:“而幸蒙人主之知,备位朝廷,与闻国论者,盖八年于兹矣。既不能因时奋身,遇事发愤,有所建明,以为补益;
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谤怒丛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吾其归哉,子姑待。”

正士在朝,群邪所忌;
谋臣不用,敌国之福。近年读《宋史》,读两宋人物诗文、年谱、传记,于这十六个字感慨良深,常欲狠拍书案,痛浮一大白。

二〇二二年二月十七日夜,大别山中春雪纷飞,梅香绰约,我拥炉读欧阳修,心间也如飞雪,如雪里梅花,似静似燃。

景祐三年(1036)五月二十一日,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令,由京师乘船浮江而下,于十月二十六日抵达贬所。这是他第一次被贬。

此前,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范仲淹不满官吏进用多出宰相吕夷简私门,给仁宗上《百官图》,指责吕夷简在朝中任意安插亲信、暗自结党营私,建议近臣进退之权不宜全由宰相掌握,惹怒了吕夷简。不久,范、吕又因论营建西都洛阳的事发生冲突,相互指责,并在仁宗面前论辩。吕夷简弹劾范仲淹“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并以辞去宰相要挟仁宗。其时吕夷简执掌国政多年,天下晏然,号为良相,仁宗依赖于他,于是范仲淹被贬为饶州知州。其实,范、吕二人成为政敌的根源,在于吕夷简因循守旧,不思振治,而范仲淹则锐意改革,主张创新。他们都是北宋名臣,政见不同而已。

随后,殿中侍御史韩渎逢迎吕夷简,奏请严查范仲淹同党,并张榜朝堂,警告百官不得越职言事。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不顾禁令,上书请求仁宗收回贬谪范仲淹的诏命。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上书,自言与范仲淹义兼师友,应当一同获罪。于是二人也一起被贬。比贤人被逐更可气的,是左司谏高若讷在聚会中高调非议范仲淹,说他罪有应得。时任馆阁校勘欧阳修义愤填膺,给高若讷写了一封书信,指责他是“君子之贼”,罪在身为谏官面对不平却沉默不语,“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文章议论风发,痛快淋漓,读来有《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阵前骂死王朗般快活。高若讷恼羞成怒,将这封信上报朝廷,欧阳修因此被贬夷陵。后来他在夷陵作《金鸡五言十四韵》,有“及祸诚有媒,求友反遭卖”的句子,似暗指此事。

初贬夷陵,欧阳修刚刚而立,文章早已名满天下,豪气干云,壮志在胸,对贬谪并不在意,反而认为是砥砺、升华自己的良机。临行前,他与余靖相互劝勉,在贬所决不作悲戚哀怨的文字,也决不沉湎于忧怨自怜。《与尹师鲁书》:“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韩愈)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余靖),慎勿作戚戚之文。”并与尹洙相约,抵达贬所后,都要忠于职守,绝不酗酒放纵,虚度年华。

欧阳修第一次谪放,前后三年,于宝元二年(1039)六月起复旧官。无论在夷陵,还是后来量移光化军乾德令,他都谨遵与两位好友的约定,以戴罪之身安处蛮荒之地,勤于公务,踔厉奋发。其间所作诗词文章,虽然偶尔也会唏嘘“白发新年出,朱颜异域销”(《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也会感慨“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戏答元珍》),但总体而言,没有逐臣常见的自伤自怜之态。

自京师到夷陵,欧阳修走的是水路,其行程见《于役志》和《画舫斋记》:“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途中多次遭遇风波险阻,“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

夷陵濒临长江,位于西陵峡口,湍急江流至此平缓宽阔。这里是峡州治所,却贫薄荒凉,县城无城墙,街道容不下马车。韵友也少,与京师无法比,和当年在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与诸师友诗酒唱和更是没法比。县小而偏,公事不多,寂寞无聊中,欧阳修时常与西邻高士何参饮酒、烤火、炽粟子,听他说荆楚古事和当地的风土人情。又把阁架上的历年案件文书取来,逐一反复研读,发现其中枉直乖错之处比比皆是,譬如灭义害亲、以曲为直,譬如徇情枉法、以无为有。他感叹,边远小县尚且如此,天下事可知也。于是仰天誓心,从此遇事不敢轻忽。

公务之暇,欧阳修致力于学术思考和研究,重读《易经》《春秋》《诗经》,撰写《易或问》《易童子问》《诗解》《春秋论》《春秋或问》等论著,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学术思想。在这一过程中,振兴文化传统、拯救世道人心的理想和目标,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又潜心著史,继续撰写关于五代十国的史书《十国志》,重写宋初匆忙编修、颇多繁猥失实的《五代史》。他在《论史馆日历状》中说:“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进而指出,应当用历史“垂戒劝示后世”。对于五代忠义之士,他在著作中不惜笔墨大加推崇。又在与友朋的书简中,呼吁改变文风、振作士气。

欧阳修主张尊经明道。道是大道,是本于人情的自然之道。《答宋咸书》:“圣人之言,在人情不远。”《纵囚论》:“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倡导文人学者当关心世间百事,不应埋首书斋,做一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在贬所,每每有文人学子求见,言谈中欧阳修只说吏事,不谈文章,一再申言“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他主张撇开传注,直接师经。经,指以“六经”为主的儒家经典;
传,是解释经典的著作。当时的儒家学者诠释经典,都是依据前代经学家的传,也即注疏,拘泥于章句训诂之学,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传,往往与经背道而驰,多有谬误,诸家传注又经常相互打架。欧阳修反对泥古,挑战权威,力摒秦汉以来陈腐的学术风气。《春秋或问》:“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圣人之意,皎然乎经,惟明者见之。”后来,他于这一学术观点更加有所发明,进而系统化。《问进士策》:“自秦汉以来,诸儒所述,荒虚怪诞,无所不有。”《读书》:“正经首唐虞,伪说起秦汉。”《答祖择之书》:“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章辉光。”又指出,《周易乾凿度》说《易经》有“十翼”,事实上,除《彖传》《象传》是孔子所作,其他都是托名孔子的伪书。这些学术观点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道前人所未道。欧阳修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手开创了宋代新儒学。

倾心经史著作之外,欧阳修和峡州知州朱正基、判官丁宝臣等人,遍游甘泉寺、三游洞、虾蟆碚、黄牛峡等峡州风景名胜,穷奇极怪,搜幽索隐,自放于暖谷寒濑,作《夷陵九咏》《峡州至喜亭记》等一大批诗歌文章。

初到夷陵,欧阳修对此地并无多少好感,认为夷陵山穷水恶、民风刁蛮。《登绛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其后窜荆蛮,始识峡山恶。”《望州坡》:“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日久年深,他深深爱上了当地的雄山秀水,也爱上了当地的质直民风。《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多年以后,在名位日隆却饱受谗言交攻之时,他时常怀念起贬谪夷陵的岁月。《班班林间鸠寄内》:“荆蛮昔窜逐……山花与野草,我醉子鸣瑟,但知贫贱安,不觉岁月忽。”《寄圣俞》:“西陵山水天下佳”“县古潇洒如山家”。

欧阳修宽简平易的从政风格,爱民如子的亲民情怀,对民间疾苦的深切体验,迫切改革体制的政治主张,大多起源于夷陵。《答孙正之第二书》:“仆知道晚,三十年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识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夷陵是他重获新生的地方。

景祐四年(1037)十二月,京师大地震,周边定襄(今山西定襄)也发生强烈地震,余震持续三天,在信奉天人感应的古人看来,这是上天震怒于人间不平事,给予的警告和处罚。直史馆叶清臣趁机上疏,请求宽赦两年前因越职言事被贬黜的范仲淹等人。仁宗采纳了叶清臣的建议,范仲淹移知润州,余靖移监泰州税,欧阳修量移乾德令。

乾德在今湖北襄阳,离京师较近,办公和生活条件远胜夷陵。但来后不久,欧阳修就在给友人的书简中感叹,乾德就像一个精神荒漠,官属都是庸人,没有雅士,也罕有学者,即使有一两个,也不足与之讲论交流。

幸而有书籍和碑帖可以相伴。公务之余,欧阳修完成《五代史》的纪传部分。又四处寻访古碑帖,陆续在境内发现东汉玄儒娄先生碑、魏代刘熹学生冢碑、晋代南乡太守颂碑等古碑,后来收入《集古录》。

量移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明朝廷即将重新起用范仲淹等人。果然,一年半后,欧阳修起复旧官,改任武成军(在今河南滑县)节度判官。再过一年,被召回朝中,复馆阁校勘,仍修《崇文总目》。从康定元年(1040)六月回朝,到庆历五年(1045)“庆历新政”失败,这五年,欧阳修颇受仁宗器重,官位一路晋升,知谏院,同修起居注,以右正言免试知制诰,加龙图阁直学士,成为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宋史·欧阳修传》:“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面赐五品服。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

在朝期间,他以韩愈、柳宗元为楷模,继续推进古文运动。提倡与《尚书》《春秋》《史记》一样古朴自然的文风,反对以模拟、古奥、怪僻、铺排、绮丽为能事而实际上言之无物的文章,致力于文体文风的改革。引导文人士大夫多写民生疾苦,不要沉溺于个人的小小情志,更不要好高骛远,故意发奇谈怪论。同时,他反感当时正时兴的大谈人性善恶的性理之学,认为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还是扬雄的性混说,都是毫无用处的空谈。他高度关注政治和现实,认为文风直接关系到士风的振作和政治的革新。仁宗也两次下诏,责令改革文风。欧阳修的文学和学术声望日隆,包括曾巩、杜默、杨辟在内的学子纷纷上门拜师,欧阳修悉心加以点拨指导,以识拔贤才、奖掖后进为己任。此后三十年间,北宋杰出的文学之士,无一不出自欧门。

《周易·履卦》:“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君子沿大道而行,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和挫折,也固执地一往无前,不忘儒家经世济民、兼济天下的初心。贬谪夷陵丝毫没有改变欧阳修,他仍然直道而行,梗介敢言,一再碰得头破血流也就势所必然。

庆历三年(1043),面对契丹和西夏长期的侵侮、国内各地农民起义蜂起、吏治腐败、财政困窘、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内外交困的局面,仁宗坐卧不安,发奋改革天下弊事,谋求革故鼎新之道。当年十月,仁宗下诏广开言路,命馆阁臣僚上书言事,并责令参知政事范仲淹及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条陈己见,着手实施改革。北宋著名的“庆历新政”拉开序幕,其核心是整顿吏治,革除官场弊病。欧阳修十分踊跃,先后作《准诏言事上书》《本论》《为君难论》《朋党论》等雄文,分析宋家积贫积弱、冗兵冗费、内外交困的根源,系统提出自己的治本之策和改革主张,为政治革新运动作舆论铺垫,成为革新派的主要代言人和积极支持者。

但新政触犯了贵族官僚的利益,施行也过于操切,打击面太大,遭到强力阻挠和反对。反对派重新拾起朋党论的匕首攻击改革派,伪造废立仁宗诏书陷害韩琦,并且借苏舜钦“进奏院宴会事件”,攻击杜衍、范仲淹等人。仁宗改革意志不坚定,又听信谗言,怀疑范仲淹等朋党擅权、阴谋废立,先后罢黜范仲淹、杜衍、富弼、韩琦等改革主将,改任地方官,施行一年半的新政彻底失败。急迫之际,欧阳修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为杜衍等人辩诬,指出他们无可罢之罪。“臣伏见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继罢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贤,而不闻其可罢之罪。”“窃见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
欲动摇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欧阳修的奏状引起反对派的嫉恨。恰好此时他的外甥女犯法,反对派借机弹劾,诬陷欧阳修与外甥女张氏(妹夫张龟正与前妻所生)通奸,并图谋侵占张氏家产。

仁宗闻知震怒,令下开封府鞫治。所谓的“盗甥案”,完全是人身污蔑和政治迫害,虽然得已澄清,庆历五年(1045)八月二十一日,欧阳修仍因“财物不明”,削龙图阁直学士,罢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宋史》本传:“于是邪党益忌修,因其孤甥张氏狱傅致以罪,左迁知制诰、知滁州。”

是年,欧阳修三十九岁。

渡黄河,经汴水,第二次戴罪流徙,来到荒远的滁州,欧阳修没有了初贬夷陵时的平和与奋发,心中充满了愤懑。《自河北贬滁州初入汴河闻雁》:

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当年贬夷陵时,途中他也写过雁。《江行赠雁》:

云间征雁水间栖,缯缴方多羽翼微。

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更南飞。

细品这两首以雁为意象抒发情怀的诗,可知其心态已经大不相同。事实上,在“庆历新政”遇挫即将失败之时,他就有了归隐田园的打算。在给妻子的诗《班班林间鸠寄内》中,他说:“安得携子去,耕桑老蓬荜。”滁州之贬,是欧阳修人生的分水岭,此前意气风发,思振邦家,而今心情压抑,锋芒渐敛。

这年十月二十二日,欧阳修抵达贬所。在《滁州谢上表》中,他申辩,这次遭受深文罗织,甚至被陷害与外甥女通奸,根本原因在于自己任谏官时,抨击了权贵。“然臣自蒙睿奖,尝列谏垣,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并说,“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
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其实仁宗何尝不知欧阳修之冤。

在滁州所作诗《憎蚊》中,欧阳修大骂陷害自己的小人是吸血的蚊子:“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尝闻高邮间,猛虎死凌辱。”又说,“猛攘欲张拳,暗中甚飞镞。”在《啼鸟》诗中,他说:“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并以屈原自比,“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欧阳修是大君子,到滁州不久,他内心的愤懑渐渐平息,很快进入太守角色。

滁州当时是荒远小州,欧阳修治郡,仍然崇尚宽简,注重实际,遵循人情事理,力求不扰民,更反对聚敛盘剥,残民害民。朱熹在《宋名臣言行录》中说,欧阳修治理地方,无论是在夷陵、乾德、滁州,还是后来在扬州、颍州、南京(商丘)、开封、亳州、青州、蔡州,均“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而百姓安居乐业,祥和自适。有人问欧阳修:“为政宽简,而事不驰废,何也?”欧阳修回答:“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驰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不为苛急;
简者,不为繁碎耳。”他的意思是,宽不是放纵,而是不苛刻峻急,简不是疏忽,而是不烦琐细碎。欧公这番话实是至理名言,适用于齐家、理郡、治国,适用于中外古今。

在滁州,欧阳修仍然坚守“不作戚戚之文”的信条。但他在滁州所作诗文,放浪形骸,任由其天,大多数说到酒和醉。《游琅琊山》:“长松得高荫,磐石堪醉眠。”《题滁州醉翁亭》:“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丰乐亭游春三首》:“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朝中措》)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他忘记放逐,忘记苦闷,忘记衰老,忘记生死。山水更是好东西。滁山非丝,滁水非竹,但木石有清音,流水如知己。打理好公事,欧阳修寄情山水,饮酒作诗,借此排遣心中的忧愁烦闷。

介于江淮之间的滁州,当时属淮南东路。其西郊,有一座关山,也叫清流山。此山南起蚂蚁山,北抵龙亭口,逶迤数十里,在山下仰望,林木苍苍,峭拔浑茫,自成一道天然屏障。南唐初建国时,就在关山中段设置清流关。关山地形险要,南望长江,北控江淮,晚唐五代时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人称“金陵锁钥”,又称通关驿道为“九省通衢”。滁州因之曾经兵连祸结。欧阳修贬谪至此时,经过宋朝立国以来八十余年的休养生息,虽然赋役繁重,但较之于河东、河北诸路,滁州相对安定,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民风也淳厚,如欧阳修《丰乐亭记》所言:“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

滁州西南面的琅琊山,因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时曾驻留滁州而得名。其山蔚然深秀,是欧阳修经常流连的地方。山中原有溪流,名庶子泉,系唐代李幼卿所开凿。庶子泉已废,被不知哪一代的山僧填平建了僧舍,只剩下一口大井,牌坊、禅房、琴台也早就不知踪影。但井边的石头上,唐代大书法家、李白叔父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仍保存完好,为历代书法家所崇仰。欧阳修在朝中编修《崇文总目》时,曾见过《庶子泉铭》拓本,现在见到真迹,喜出望外,经常徘徊石下。

经山中僧人惠觉指引,在《庶子泉铭》另一侧,欧阳修又发现李阳冰篆书石刻十八个字。其《石篆诗》序:“而铭石之侧,又阳冰别篆十余字,尤奇于铭文,世罕传焉。”继而在诗中叹道:“寒岩飞流落青苔,旁斫石篆何奇哉!其人已死骨已朽,此字不灭留山隈。”他将这十八个字的拓本,寄给好友梅尧臣和苏舜钦,请他们分别题咏,刻在旁边的山崖上。

琅琊山上有一座祠,供奉着王禹偁的画像。王禹偁字元之,是宋初著名文学家,官至翰林学士,一生刚正敢言,三次任知制诰,又三次被黜外放。五十多年前,他曾贬知滁州,治郡宽仁,深得百姓拥戴。其文章简淡古雅,对振作宋初卑弱的文风产生了深远影响。欧阳修引以为同调,自到滁州,多次前往祠中拜谒,以前贤的事迹勉励自己。《书王元之画像侧》:“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间容貌任尘昏。”

欧阳修在琅琊山建醉翁亭,开醴泉(又名酿泉),常与僚佐、雅士、百姓在亭中饮酒赋诗,并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此文妙丽古雅,多用虚词“也”字,甫一出世,即传唱四方。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说:“《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纸为之贵。”《滁州志》说,《醉翁亭记》刻碑立于亭边,远近争传,山中僧人把拓本作为礼物送人,疲于摹拓,以至于库房中用于拓碑的毡子全部用尽,只好把睡觉用的卧毡拿出来。游走各地的商人到了滁州,也纷纷寻求拓本,遇到收税的关卡,把拓本送给监官,可以免税。《醉翁亭记》是欧阳修散文风格成熟的标志性作品。

琅琊山偏东方向,另有一座丰山,耸然特立,幽谷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出。到滁州第二年,欧阳修带领官民开石导泉,名之幽谷泉。他在泉边建丰乐亭,亭边安放着六块唐代传下来的菱溪石。又在亭子不远处辟地建练兵场,操练兵士。《与韩忠献公》:“山州穷绝,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又理其傍为教场,时集州兵、弓手,阅其习射,以警饥年之盗,间亦与郡官宴集于其中。”并感谢韩琦惠寄芍药十数种。他让下属将这些芍药连同其他花卉,沿幽谷泉遍地栽植。《幽谷泉》:“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湲无春冬,日夜响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自此,滁州士绅和百姓又多了一个出游之地。欧阳修与他们仰而望山,俯而听泉,陶醉于其中,共享丰年之乐,并作《丰乐亭记》。

《丰乐亭记》这篇文章写宋家文治功德,写州民安恬喜乐,连用三十余个“之”字,有深婉不迫之致,烟波回萦之韵,与《醉翁亭记》相互晖丽,同为传世名篇。文学史评价欧阳修平易自然、婉转流畅、骈散夹杂、感情充沛、往复百折的散文,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六一风神”,此后成为宋代散文的整体特征。《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就是“六一风神”的代表作。

中唐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主张“辞必己出、务去陈言”,因而用词难免生涩,读起来佶屈聱牙。欧阳修批判地继续韩愈的文学改革精神,崇尚独创,但反对语言古奥艰涩。主张兼收并蓄,提倡散句单行、自由不拘的古文,但并不全盘排斥讲究辞藻、声律和对偶的骈文,认为“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论尹师鲁墓志》)

如前所言,滁州之贬是欧阳修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转变反映在作于滁州的一系列诗文中。除了托迹醉乡,常常写到美酒和酣醉,也经常写到白发、衰老、病痛,年刚四十就自号“醉翁”。但总体上,滁山开阔了羁臣的胸次,滁水涤荡了逐客的抑郁,欧阳修寄情山林,过得很是自在。《游琅琊山》:“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画眉鸟》:“始知锁乡金笼厅,不及林间自在啼。”

贬谪之人,心绪忽阴忽晴,忽暗忽明。他不怕贬谪,但是怕衰老。世间有谁不怕衰老呢?比死亡更可畏惧的,是眼见得青丝染霜白,肌体日憔悴,万丈雄心销做归隐遁世之念。

滁州山好水美,同僚多雅士韵人,欧阳修在这里度过了两年半的贬黜时光,幽静的山居生活让他的心境十分闲适,有乐不思归的意思。他在给梅尧臣的书简中说:“某居此久,日渐有趣。郡斋静如僧舍,读书倦即饮射,酒味甲于淮南,而州僚亦雅。”“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若有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这种平和安恬的心态,特别适合写诗作文。

在滁州,欧阳修的文章进入黄金时期。诗歌师法李白、韩愈、孟郊,渐成自家面目。诗歌理论上也有很大建树,主要体现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在这篇为亡故知己遗编所写的序言中,欧阳修说,世上流传下来的诗作,“多出于古穷人之辞。”进而阐述,“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并提出“诗穷而后工”的著名论断:“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虽然偏居一隅,欧阳修的文学地位还是越来越高,感召力越来越强,众多崇拜者如曾巩、徐无党、徐无逸等不远千里万里,跋山涉水来滁州拜望他。曾巩还带来同乡好友王安石的诗文,请欧阳修予以点拨。欧阳修对王安石的作品非常赞赏,抄写数遍,时常吟哦,将其中一些篇章选入他所编的《文林》。同时也指出了一些问题,托曾巩给王安石带话:作诗文要开阔思路,不要生造词语、求新求怪。并说很想见一见王安石,问他能否来一趟滁州。

前辈风操,遗响千古。

二〇二一年初春和仲春,我两次到滁州,也两次访问琅琊山和醉翁亭,追寻先贤的脚踪和心迹。跪拜于欧阳修、王禹偁塑像前,先哲的前言往行历历在目,也叮咛在耳。如欧阳修《庶子泉》诗所言:“古人不见心可见,一片清光长皎然。”

回来后,我在《酒国春长》这篇文章中写道:在琅琊山,与滁州作家张道明兄徘徊于山间,流连于亭中,辨古碑,诵古文,观欧公当年手植之梅苍且虬,品苏子手迹丰肥如黑熊当道,听酿泉之水泻泻如丝竹。琅琊山清萧野旷,醉翁亭沧桑静寂,当时繁花百媚千娇,纷纷开且落,玉兰朵朵盛放,如大群白雀占枝头。步踏芳尘,肘腋生风,衣衫扬扬兮,心间是颇以古人后身自许的。

空自许耳。

《周易·履卦》九二爻辞:“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君子小心行走在大道上,幽静安恬,守持正固可获吉祥。《象传》解释说:“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君子面对逆境,心中坦荡,履险如夷,始终不乱方寸。终有一日云开雾散,崭新的太阳照耀天下。

庆历八年(1048)闰正月,朝廷再次起用欧阳修,转起居舍人,依旧知制诰,徙扬州知州。第二年改知颍州,旋即又改知应天府兼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司事。至和元年(1054)六月,四十八岁的欧阳修为母亲服丧期满,到京师觐见,此时他已发须全白。十年不见,仁宗几乎认不出他来,十分伤感怜惜。他将欧阳修留在朝中,任流内铨判官。流内铨是吏部下设机构,为“抡才之府”,专事选拔人才。自此一直到治平四年(1067)出知亳州(今安徽亳州),欧阳修在朝中任职十四年,官位屡次超擢升迁,五十四岁除枢密副使,五十五岁拜参知政事。

《宋史》本传:“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其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身为朝廷大臣,欧阳修位高权重,襄理朝政,直言规谏,尽忠辅佐仁宗和英宗。特别是在朝廷易代之际,与韩琦等一起,一次次化解了危机,使政权平稳过渡。但他的仕途从来不顺,心更是越来越孤寂。宋家积重难返,他有深深的无力感。青年时代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与王朝无法改变的贫弱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消除沉疴,痼疾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宋史》本传也说,唐代的韩愈不获重用,宋代的欧阳修位登宰辅,也不能实现其理想抱负,“可为世道惜也哉!”

倒是他视为人生第二等事业的文学,取得了突出成就。

幼年时,父亲欧阳观在泰州军事判官任上去世,之后母亲携他和妹妹去往随州,依附叔父欧阳晔生活。他经常到随州发小李公佐家读书,某天在李家一个破竹筐里,得到一本只剩六卷且脱落无序的《昌黎先生文集》,蒙稚之年即迷上韩愈古朴自然的文章,模仿其口吻写诗作文。欧阳晔见了,说此子必将光大欧阳氏门庭。欧阳修之子欧阳发等所撰《先公事迹》:“所作诗赋文字,下笔已如成人。”《宋史》本传:“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苦志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那个时候,包括欧阳修在内,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日后他将继承韩愈,成为北宋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

后来在西京洛阳,欧阳修又受尹洙、谢绛等影响,厌弃当时流行的“西昆体”,学习韩愈作古文,又与梅尧臣歌诗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此后,在文学上,欧阳修以革除晚唐五代萎靡、绮丽的文风为己任,隔空接过中唐韩愈、柳宗元举起的古文运动大旗,力倡文体革新。

此前,古文运动已经取得一些成效,但影响面还不够大。现在,他除了运用自己在文坛上的影响力,还用行政的力量特别是主持贡举之权来推动,继“西昆体”之后出现的以险、怪、奇、涩为特征的“太学体”被摒弃,宋代古文运动进入正轨,并取得彻底胜利。平淡典要的文风占领文坛,成为当时衡文的标准,也成为后世文章楷模。

在朝中任重臣,欧阳修倾力提携后进。当时,无论政界、思想界还是文学界的精英,如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程颐、张载、朱光庭、吕惠卿、曾布、王韶、吕大钧、吴孝宗等,都是他发现的。这些人深刻影响着北宋后期的政治、思想、文化、学术和文学。他直言谠论、刚直耿介的高尚气节,更是天下士子的典范。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的评价最有代表性:“欧阳文忠喜士,为天下第一。”“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又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文风和士风焕然一新,欧阳修成为名副其实的道德楷模、文章宗师、文坛盟主。

仕路风波恶,宦海陷阱深。尽管这些年总体平顺,但他实在太累了,年岁渐高,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眼病加剧,又添风眩、关节炎、喘疾、消渴症(糖尿病),可谓衰病交攻,心力疲惫。他在《秋声赋》中说:“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在给皇帝的奏章中,他恳切地说:“念报效之未伸,敢不竭忠而尽瘁。因风波之可畏,则思远去以深藏。”求退之心一年比一年迫切,但是仁宗和英宗都不允许,又逢朝廷多事,他只能隐忍待时。

早在皇祐元年(1049)知颍州时,因为酷爱颍州西湖的芳草长堤、兰桡画舸、垂柳波光、水渚沙禽,和在当地做官或居住的吕公著、王回、刘敞等一批风雅人士,欧阳修就有了终焉此地的想法,认为颍州是真乐土。当年,他在颍州创办西湖书院,建造聚星堂,供文人墨客聚会。嘉祐后期,作了大量思念颍州的诗词,汇编为《思颖诗集》。其《西湖戏作示同游者》:“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他曾和梅尧臣相约,一起在颍州买田置屋。又曾与韩绛、吴奎、王珪等人约定,各自到了五十八岁时就致仕,韩绛还把这话写在翰林院的柱子上。但后来历仕三朝,在中书省和枢密院担任要职,蒙三代君主宠信,直至六十五岁,欧阳修才实现乞身归老。

欧阳修外放亳州,是为抽身庙堂,为致仕做准备。外放固然是他的心愿,达成却因为卷入北宋著名的“濮议之争”,并且又一次陷入桃色风波。《感事四首》:“风波卒然起,祸患藏不测。”治平四年(1067)二月,他和韩琦因议英宗生父濮王封号,引起政敌的不满。台谏官吕诲弹劾宰相韩琦朋党专权、谄媚邀宠,又弹劾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他一手提拔的御史蒋之奇,为撇清与欧阳修的关系,串通御史中丞彭思永,凭空诬陷他“帷薄不修”,与大儿媳通奸,并请求朝廷将他处以极刑,暴尸示众。这一年,欧阳修六十一岁。

如此恶毒不堪的诽谤再次上演,于常人已是奇耻大辱,何况于国之重器、人中楷式的欧阳修。他杜门不出,连上数道表章,恳请彻查。由此也可见,允许台谏官风闻言事的可怕,好比明代的东西二厂和清代的粘杆处。

事件查清后,证明子虚乌有,蒋之奇、彭思永被放黜。英宗多次派内侍上门劝慰欧阳修,并赐手诏,请他回朝履职。但欧阳修已彻底失望,去意坚决,连上三表三札,力辞参知政事,于当年三月出知亳州。

山鸟久在樊笼里,这回复得返自然。

《宋史》本传说欧阳修“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自若也”。说欧阳修被贬谪,前后三次。但严格说来,出知亳州与贬夷陵、谪滁州不同,这次是外任。亳州是上邦名郡,何况他还带着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的职衔。

北宋做官的大文人,大多数一生不顺,时刻处在逆境之中。欧阳修除了年轻时在洛阳过了三年快活无忧的好日子,其他时候也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过,相对于置身漩涡、槛井一样的朝廷,做地方官毕竟还是要自在得多。年过花甲,他对世事人生的看法,也改变了许多。最显明的例子,是他对佛道的态度和年轻时迥然相异。

由于帝王大加推崇,宋代释道二教盛行,与儒教三足鼎立。欧阳修一直反感佛道,大加排斥,这种态度频繁见于诗文。三十六岁所作《本论》:“佛之说,熟于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于礼义之事,则未尝见闻。”三十七岁所作《读张李二生文赠石先生》:“千年佛老贼中国,祸福依凭群党恶。”四十五岁所作《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仙翁释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尝恶其学幻而言哤。”哤,意思是语言杂乱。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讥讽他“不曾深看佛书,故但能攻其皮毛”。当年欧阳修对佛学的理解,的确十分肤浅。

虽然激烈反感佛道,但从年轻时起,欧阳修一直有佛道两教谈吐清雅、能诗擅艺的朋友。他认为这些人学的虽然是佛道,却通儒术,是山林遗贤。因而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还俗,一起经世济民,但没有一个和尚道士听从他的感化。他也为佛道写过不少诗文,如《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送昙颖归庐山》《湘潭县修药师佛殿记》《释秘演诗集序》。还曾删定道教经典《黄庭经》,并为之作序。其态度的转变,由这篇序言可见端倪:虽然否论“有仙”,但承认“有道”。

到了晚年,特别是胞妹的去世,让他改变了对佛道的看法。认识到这二教之长,在于探究生命的起源,关注人本身的存亡,能消解人世痛苦,安顿身心。在面临生死福祸这些重大命题时,学佛道者,更能以从容、超越的心态去面对。而力倡积极入世的儒学,以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为旨归,却不能解决生死无常之惑。

在亳州,他主动和僧人、道士接触,还专门邀请巡游到此的嵩山道士许昌龄到州衙叙谈。据说,这个当时有活神仙之誉的道士,童颜鹤发,飘然出尘,令欧阳修大为倾倒。连续多日,欧阳修听他谈玄论道,对成仙之术心驰神往。但许昌龄说他根本已坏,修仙已晚。

即将致仕时,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以道人自居,并作《六一居士传》。所谓六一,就是六个一:家藏旧书一万卷,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另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加上老翁欧阳修自己。他在自传中自陈:“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排斥佛道的健将,这时主动附和了三教合一的社会主流思潮。

在亳州期间,欧阳修有意挑选文坛接班人。他的第一人选是得意门生曾巩,不过曾巩三十七岁才成进士,资望不够,在士大夫中影响有限。后来看中王安石,但王安石志在经济天下,不在文章。第三个人选是苏轼。

初识苏轼,他就预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又在给梅尧臣的书简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欣喜若狂之情,流溢于言谈书信之间。如今十几年过去,苏轼官阶日高,朝野均认为他有宰相之望,在诗、词、文章、书画创作上更是取得了巨大成就,在文坛上的地位已经和自己不相上下。

他推荐苏轼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为选拔非常人才特设的“制科”考试。“制科”出身,比进士及第更为荣耀。苏轼不负所望,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荣膺榜首。欧阳修得知,在《试笔》中欣喜写道:“自学者变格为文,迄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尔。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趁苏轼、苏辙来亳州探望自己的机会,他将统领文坛的大任,郑重托付给了苏轼。

在亳州,欧阳修多次上表请求退休,神宗还是不允。一年多后,改知青州。在青州第二年,也即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除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开始变法。欧阳修并不反对变法,相反,他是当年“庆历新政”的积极支持者和代言人,深知国家制度的弊端,深知积贫积弱、冗兵冗费的根源,更深知不变法不能改变现状。所以熙宁变法之初,欧阳修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青苗法颁布后,百姓深受其害,流离失所,于是欧阳修连上两道札子提出强烈批评和中肯建议,并在未得到朝廷同意的情况下,作主在青州停止发放青苗钱。这引起神宗和王安石的强烈不满,朝廷随即下了一道诏令,对他予以切责。

神宗很看重欧阳修,此前有意让他出任宰相,但因欧阳修与王安石政见不同,遭到王安石的激烈反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经此事件,欧阳修请求改知与颍州毗邻的小郡蔡州。不久累章请退,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仁,隐居颍州。

致仕后,欧阳修一袭道袍,悠游于颍水之湄,诗酒琴书自适,以终天年。幽人贞吉,可惜他只做了一年逍遥自在的幽人,就与世长辞了。

素履之往,文与道俱。欧阳修并不漫长的一生,著述宏富,仅流传下来的:文学方面,有八百五十多首诗、二百四十多首词、五百余篇散文;
史学方面,有《新五代史》《新唐书》;
经学方面,有《易童子问》《春秋论》《诗解》;
金石学方面,有《集古录》;
目录学方面,参修《崇文总目》;
谱牒学方面,有《欧阳氏谱图》。此外,还有其他杂著数十万言。

他一人,就是一个文章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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