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欣

（安阳工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海岩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小说与影视两栖作家，1980年代便凭借《便衣警察》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随后更是盛产不断，《玉观音》《永不瞑目》《舞者》《五星大饭店》等众多作品深受读者的欢迎。对海岩作品的悲剧意识、悲剧情结和人物形象的研究，在国内已有不少，主要是从主人公的塑造、故事情节等方面进行研究，从人物命运的角度分析作品的悲剧性较少。本文在对海岩作品产生的时代环境进行分析的基础上，着重从人物命运的角度，以海岩的部分代表性作品为例，分析主人公命运发展的悲剧性及其表现形态，通过与同时代其他作家作品的对比，探讨海岩作品中人物命运悲剧性的独特性。

不可否认，任何一位作家的创作都与他所处时代以及自身成长经历密不可分，海岩作品中人物命运的悲剧性特色的形成也必定受到了时代环境和自身生活经历的影响。

海岩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的内涵主要是理想主义、集体主义。海岩曾作为公安机关的一员被派往天安门广场担任便衣警察，过往的工作经历为海岩的处女作《便衣警察》提供了创作的灵感。这部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轰动一时的小说，讲述了一名青年警察因保护天安门事件中的群众蒙受冤屈又得以平反的故事，作者把当时具有时代特色的历史内容放到自己的小说题材中，通过写一个人的命运转折来透视时代的转折。20世纪80年代，由于受“文革”后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影响，在中国文坛占据绝对位置的是与此相关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便衣警察》中的破案背景和主人公的人生经历深深烙上了30年前那个剧变着的时代印记。

经历了文革的动荡与文革后的拨乱反正，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各种改革的进行，从19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逐渐进入了一个快节奏的商业化时代，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文学创作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文学功能开始多样化，它既可以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缩影，也可以成为一种非物质的消费品。作家不再给人高人一等、遥不可及的感觉，写作成为一种商业盈利手段和推动经济发展的手段，大众对于阅读的需求成为驱动作者不断写作的主要动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文学作品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人经典庄重的感觉，而是更偏向于现实生活或奇思异想。经济的发展与商业化时代的到来，使人们开始追求物质的享受，在生活中反而缺少了感情的简单与纯粹，人们开始反思，对那种至纯至美、而非建立在物质利益基础上的纯粹爱情、单纯美好的生活更加向往。于是，海岩顺应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的心理需要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在《玉观音》《永不瞑目》《平淡生活》《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等作品中，主人公都能为爱情不惧困苦诱惑，能坚守自己的美好理想，表现出了浪漫纯真的情怀。

悲剧意识是文学表现中一个永恒的主题，悲剧命运指的是，“悲剧人物是好人，但不是完人，他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然而他的性格、品质又是善良的，是比一般人好的人，是与我们相似的人”[1]。就是如此这般与我们十分相似的平凡人遭遇了本不该承受的打击与灾难，才会引起读者的关注和同情，产生悲剧吸引力。海岩的许多作品在展示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的时候，就是通过“‘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所造成的悲剧”让读者为之不平叹息，感叹命运的不公与无奈。

2.1 《永不瞑目》——肖童

《永不瞑目》中的主人公肖童本是一个热情单纯，有着美好前途的法律系大学生。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美好、朝气蓬勃的青年，因为本身太过固执不妥协的性格以及对欧庆春盲目的爱而误入吸毒的泥潭，最终酿成了自己的悲剧命运。作者通过对肖童不断遭遇困境又努力摆脱困境，最终却还是被一枪打死的命运的叙述，完成了对肖童的悲剧命运的表现。

2.2 《玉观音》——安心

《玉观音》里的女主人公安心的形象塑造代表了海岩处理人物命运的最高水平。海岩赋予安心“缉毒警察”这个特殊的职业，这就预示了她的命运将不会一帆风顺。

安心虽然从事警察这样的特殊职业，但从本质上来说，她和千千万万的女孩一样，也是一个充满柔情、爱幻想的普通女人。作为女人，她理所当然地渴望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如果她在实习的时候能够安分守己，然后回到广屏与铁军团聚，如果她没有去云南，没有再一次遇到毛杰，没有失去儿子，或许，她就不会饱受种种磨难。她本应该过着与此截然相反的幸福人生，可是有时候事情往往不会像预期的那样顺利，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料，一个不经意的小错误就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海岩就是以“安心邂逅毛杰”这样的偶然，安心一时冲动与毛杰产生感情这样的错误，利用不断的磨难，把安心这个人物的命运处理得极具悲剧性。

2.3 《深牢大狱》——刘川

《深牢大狱》讲述了关于出身富裕家庭但又被迫到条件艰苦的监狱当狱警的年轻人——刘川的人生故事。刘川的悲剧命运和海岩很多作品里的主人公都有相似之处：他们原本都过着幸福的小日子，都拥有让人羡慕的家庭环境，他们本可以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一直优秀下去，但他们又大都因为一时的错误走上了另外一条让他们跌倒而再难翻身的路。《永不瞑目》的肖童最后被欧阳兰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刘川幸运地活了下来，只是他的活并没有比肖童的死好到哪里去。从家境富裕、令人尊敬的警察到众人鄙夷的囚犯，如同从天堂跌倒了地狱，虽然最后得到了重生，但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这或许就是刘川命运的悲剧之处。主人公刘川的命运被海岩处理得充满寓意，他给予了刘川无可挑剔的出身，但又为他的生命点缀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种种偶然，让他在命运的无常之中去领悟人生的真正价值。

与肖童的命运相比，海岩对于刘川命运的处理显得更加残酷。刘川被迫陷入深牢大狱无处申辩，这使他的遭遇显得更加委屈与无奈，凸显出命运的悲剧性。刘川本似潺潺的溪流，静静地在世间流淌，但却不断地遇到悬崖、沟壑，被一件又一件难以预料的事件折腾得伤痕累累。刘川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饱尝了迷失自我和失去爱情的痛苦折磨，海岩把它归因于命运。在此小说的卷首语中，他写到：“我要讲的这段生活，是关于一个人的命运，命运无常啊！”

海岩笔下的众多人物，分别以各自不同的存在方式和不同的生活经历向我们展示了他们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这些悲剧的产生都并非偶然。海岩作品人物命运悲剧性的表现形态如下：

3.1 生存即悲剧

在海岩的一些作品中，主人公似乎命中注定要经历悲惨的一生，仿佛是被命运之神牵引着一步步走向了悲剧。《平淡生活》中的女主人公优优，14岁就把心许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为了爱她孤身前往北京寻找单恋的爱人，全心全意照顾受伤的周月，后来却被周月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她的存在仿佛成了一种悲剧：迫于生活压力被不喜欢的人糟蹋蹂躏，之后与真诚的凌信诚谈起了恋爱，但却在亲人和朋友的陷害下接二连三与林家的命案扯上关系，虽然最终洗清了冤屈但身心早已伤痕累累。《河流如血》的主人公陆保良本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却因为警察父亲对亲家的大义灭亲让姐姐保珍不得已带着丈夫、儿子一起潜逃，母亲因为姐姐的离家出走郁郁而终。为了完成母亲临终让他找回姐姐的叮嘱，陆保良被动经历了生活的大转变，尝尽了苦头，付出了自己的前程和一生的幸福。无论是在爱情方面，还是亲情、友情方面，陆保良都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这使得他的命运充满了悲剧意味，仿佛他的出生就是悲剧。在海岩看来，现实生活中有着许多悲剧性的因素，文学作品应当而且需要表现悲剧。他经常把他故事中美好的人物、爱情等都放在一种无奈的环境、事件或者是人物关系中，作品通常以主人公个人价值遭到毁灭、个体情感得不到实现为结局，体现了海岩浓重的悲剧意识和生存无常的生命价值观[1]。

3.2 相似的性格

海岩作品中具有悲剧命运的主人公在本质上都不是为非作歹的坏人，而是因为性格弱点一时冲动犯下错误、出现过失，或由于迫不得己的原因才让自己的命运充满了悲剧性的平常人。《永不瞑目》中，肖童悲剧命运的发生与他的性格缺陷、年轻气盛有着不可否认的联系。肖童本是一个阳光开朗、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却因为对欧庆春一时的爱恋而答应她的要求，冒着危险去欧阳家充当卧底。这本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行为，但却由于太过倔强的性格，不幸染上毒瘾，以致毒瘾发作与欧阳兰兰发生了关系并且有了孩子，最终死在了欧阳兰兰充满仇恨的枪下。《玉观音》中的安心，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纯真的如花少女，对美好的生活有着深深的憧憬，但是自控力弱、遇事犹豫不决、没有原则界限，在对待感情时理性明显少于感性，以致与毛杰发生了错误的关系，还有了孩子，最可悲的是在她明知毛杰的毒贩身份后还无法决心断绝与他的来往。这一无法挽回的行为让她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悲剧人生。亲人、爱人都惨遭杀害，新的恋人也差点命丧黄泉，使她无法面对新的生活，只能再次投入到缉毒工作中。《深牢大狱》中的刘川在经历了被迫执行特殊任务、家财失尽、爱情破碎等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遭遇后，变成了阶下囚。父亲去世后，对奶奶的依赖，交往朋友的女友等都可以看出刘川虽然本质不坏, 但他自身的不成熟和性格上的懦弱导致他必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代价。

3.3 不断地受难与反抗

《玉观音》中的安心因为与毛杰的孽缘而受尽苦难，最后决定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重新换了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毛杰却又一次出现了，弄得她家破人亡。安心的最后反抗就是选择再次投身到缉毒事业中，协助击毙了毛杰。《永不瞑目》中，肖童不幸染上了毒瘾，为了摆脱欧阳兰兰的控制戒掉了毒瘾。当他希望可以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传来了欧阳兰兰怀了他孩子的噩耗，这样的突发情况让他彻底崩溃了。他不断地反抗命运的不公，换来的却是越来越沉痛的打击，甚至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龙小羽为了改变落魄困窘的生活现状，残忍地杀害了纠缠自己的祝四萍，为了逃避罪行选择潜逃。虽然这表现了他的自私自利的一面，但他最终选择自杀也是对悲剧命运的悲剧式反抗。

3.4 生活爱情双失意

海岩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之所以充满悲剧性，不只表现为他在生活中的某一方面遭受了打击，而是多方面且接连发生的。在经历生活困窘的同时，爱情、亲情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中的吕月月为了追查失窃的小提琴的下落主动接近潘小伟，不断的接触让两人之间产生了情愫。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吕月月先是为了爱情选择和潘小伟一起逃亡，最后却又背叛爱情向警方报告行踪，让潘小伟绝望自杀。最后在回归正途以后，她面对的却是众叛亲离，只能独自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玉观音》中的安心，因为和毛杰的恋情导致自己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毁于一旦，和未婚夫铁军的爱情破灭，铁军、儿子都因为毛杰被杀害，这些不幸的悲剧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

3.5 绝望中的微光

西方悲剧中一悲到底的模式被海岩在多数作品中采用，因此，那些具有悲剧命运的主人公最终都逃不过充满悲剧的结局。海岩在表现人物的悲剧命运方面，有时候似乎不愿给读者留下太多的遗憾，释放出太多悲观情绪。所以，海岩笔下有一些主人公，虽然经历了一些挫折和磨难，带有一定悲剧色彩，但结局总会给他们一丝微弱的亮光。追求真善美，在悲剧意识中体现生命价值是海岩作品的独特的风格，这也是海岩作品受欢迎的重要原因[2]。《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的罗晶晶虽然有意无视韩丁对自己的爱意, 但在小说结尾的地方, 韩丁在地铁又看到了在橱窗里的罗晶晶, 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谈恋爱的地方。这样充满寓意的画面给了人们一种只要真心守护，就能破镜重圆的希望。《平淡生活》中的优优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坎坷，悉心照顾单恋的周月却被对方忘记。迫于现实生活的压力不得已忍辱委身他人，后来更是被怀疑是杀人犯罪团伙成员而蒙受不白之冤，这使她的身心就像被乱刀刺杀过似的伤痕累累。好在最后她还是活着等到了洗清冤屈、证明自己清白的那一天，这样的结局令人庆幸，让人坚信好人终有好报。《深牢大狱》里的主人公刘川，本来已经准备辞职回家继承父业打理生意，但却在离职前最后一次执行特殊任务过程中遭遇了人生的逆转。先是因破案需要，故意放走罪犯而被别人误解与嘲笑，后来又因为一时情绪冲动而重伤他人，这飞来的横祸不但导致他锒铛入狱，由警察变成囚徒，而且使他家财尽失，深爱的恋人也离自己远去，唯一的奶奶只能在养老院度过晚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曾经自暴自弃，但几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成熟了很多，明白了真正的富有不一定是物质上的，心灵的满足才是最重要的。出狱后他如涅槃后再生的凤凰一样迈上了新的人生旅途。这样的结局不但不会使读者感到悲伤沉重，反而能给那些与主人公命运相似的人们以慰藉和启迪，只要知错能改就能重新开始，充满了正能量。“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净化。”[3]海岩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都是犯了错误和具有弱点的普通人，其过失行为使他们遭到了本不该受的惩罚，由此激起了读者和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情，从而在人们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净化”效果。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不少作品的主人公或者主要人物的人生命运都带有悲剧色彩，虽然他们的悲剧性命运的表现形态、悲剧程度的强弱浓淡、悲剧形成的根源、悲剧审美效果都并非完全雷同，这显示了不同时代环境和不同作家的生活积累、审美的差异性。海岩的悲剧性作品与其他作家的悲剧作品相比，在表现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方面有一定的独特性。下面以老舍的经典名作《骆驼祥子》、余华的代表作《活着》与海岩作品进行比较，从中探讨海岩作品的悲剧特色。

老舍的《骆驼祥子》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以它的悲剧性色彩启发着读者。祥子的一生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人在受到社会现实的压迫之后命运的急转直下。祥子悲剧命运的铸成不得不说是他自身的性格缺陷以及现实社会带来的压力共同作用下的结果，他的悲剧命运揭示了在当时的社会中，穷苦人要想通过个人奋斗过上好日子的不太可能。老舍在写祥子命运悲剧的时候，更多的是强调社会对于个体的不公，祥子是在受到一系列打击之后才因为自身性格的弱点变得一蹶不振。祥子的命运悲剧启发我们去思考如何应对社会所带来的压力和理性地去看待人性。

余华的《活着》也是描写命运悲剧的名作。作者以传统的“故事”模式流畅地演绎了主人公福贵悲剧命运的发展轨迹。作品通过福贵的悲剧命运传达给我们更多的是一些人生感悟：生命中其实没有明确的幸运或不幸，生命就只是活着。就像余华在《活着》的序言中所说到的，他的创作意图就是要“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

老舍、余华表现人物命运悲剧主题的作品更多的是抒发对现实的感叹。与之不同的是，海岩的悲剧性作品更多的是让读者进行一种情感的消费，具有更强的目的性和商业性。海岩倾向于启发人们关注个人命运，关注人作为人的真正价值，以及引导人们即使在现代物欲横流的社会，也不要忘记对那些纯真、简单的东西的追求。海岩笔下具有悲剧命运的主人公大都是因为自身的原因而走上悲剧的道路，与时代环境或社会现实没有必然的联系。海岩没有超越文坛永恒的主题——“爱情”，他倾向于通过讲述凄美复杂的爱情故事来表现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他的作品的真正核心是悲欢离合的爱情。“越是在功利化的社会里，人们对单纯的爱，美丽的爱，渴望越深。”海岩笔下芸芸众生悲剧命运的产生大都是因为“爱”。《玉观音》里的安心就是因为与毛杰之间不该发生的爱情而遭遇了失去爱人、亲人的悲剧命运；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龙小羽因为对罗晶晶的爱意，想替她保住公司，误杀了贪心的祝萍，酿成了自己的悲剧；
《永不瞑目》中, 肖童为了得到欧庆春的爱, 决定要当危险的卧底进入欧阳家打探消息, 最终不但失去了爱情还搭上了性命。

综上可见，海岩主要是通过主人公的不断受难与反抗，跌宕起伏的人生，以及不完美的结局来表现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这些具有悲剧命运的人物在海岩的笔下的表现形态各有不同：有的历经磨难最终幸存下来，有的却死去了；
有的遭受众叛亲离；
有的却一直有个爱自己的人默默地守候着。当我们从人物命运的角度走进海岩的作品，就会感受到海岩带给我们不一样的心灵震撼，感受到一种悲剧冲击力，警示我们既要勇敢地面对生活的考验，又要谨慎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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