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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之思: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诗经》美学思想研究

2023-05-11 08:00:13

黄玉顺

(山东大学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有没有美学思想?有学者认为:“《诗经》没有理论形态的美学思想,但它作为人对现实的审美产物,其本身就蕴含着十分丰富的审美意识和潜美学思想。”(1)古风:《〈诗经〉的潜美学思想》,《人文杂志》1988年第5期。这里正确区分了“美学”(esthetics)与“审美”(appreciation [of the beauty]),但说《诗经》只有“潜美学思想”而没有“美学思想”,这取决于何谓“思想”。其实,思想(thought)未必有体系化的“理论形态”;
否则,就连周公、孔子也都没有“思想”了。本文将分析证明,《诗经》不仅具有审美意识,而且具有美学思想。

于是,一个现象显得格外触目:尽管商周时代的甲骨文就已经出现“美”字,然而,中国最古的传世文献《易经》(古经部分)、《尚书》(今文)竟然没有一个“美”字(3)唯有《古文尚书》两次出现“美”字:“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怙侈灭义,服美于人”。参见《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6、245页。。

这表明《易经》与《尚书》尚不具有美学意识,也没有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美学观念。然而与此同时,《诗经》却出现大量的“美”字(共40次)。已有学者指出:中国“美的观念定型在美字上”;
“在《风》里,‘美’才丰富地展现开来”(4)张法:《〈尚书〉〈诗经〉的美学语汇及中国美学在上古演进之特色》,《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因此可以说,《诗经》的美学观念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这是中国美学思想的真正开端。

关于《诗经》的美学思想,还应注意两个区分:

一是“美学”与“艺术美学”的区分。这是与“审美”与“艺术审美”的区分相对应的。审美并不等于艺术审美,美学也不等于艺术美学;
美学是对审美的反思,艺术美学是对艺术审美的反思。《诗经》尽管在今天被视为一种语言艺术作品,但它的审美意识和美学思想并不等于艺术审美和艺术美学,因为《诗经》当中“美”字的主要运用对象并非艺术,而是非艺术的事物,尤其是人本身。由此可以说,中国美学思想的开端并不是艺术美学。

二是《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与今人的美学思想之间的区分。(1)在既有的《诗经》研究中,“美学”这个词语所指的往往并非《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而是今人的美学思想,诸如“《诗经》的美学意义”“《诗经》的美学价值”“《诗经》的美学意蕴”“《诗经》的美学阐释”等都是今人以某种现代美学的观点去研究《诗经》的审美,即“从美学的角度分析《诗经》客现存在的美的形态”(5)刘天壤:《〈诗经〉中的美的形态及其审美意义——基于美学的论域》,《时代文学》2010年第5期。。(2)在既有的《诗经》研究中,“美学”还有另外一类所指,至少从其标题的措辞来看,确实是指《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实质上是诗人的美学意识)(6)毛宣国:《〈诗经〉美学论》,《中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3期;
林祥征:《〈诗经〉的虚实美学》,《泰山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崔伟:《浅谈〈诗经〉中“和”的美学思想》,《作家》2008年第12期;
陈莉:《〈诗经〉中的生命美学意识探究》,《江淮论坛》2009年第4期;
魏亚峰:《〈诗经〉美学初探》,《中国科教创新导刊》2011年第8期;
张法:《〈尚书〉〈诗经〉的美学语汇及中国美学在上古演进之特色》,《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这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解读《诗经》的美学观念,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诗经》中的“美”字全部都出现在《国风》中,而不见于《雅》《颂》。这就提示我们,在阅读后世的注疏时,必须摒弃汉儒以来的那些“后妃之德”之类的伦理政治说教。这一点,其实早已是现代学者的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朱熹的《诗集传》尽管还做得不够彻底,但较之毛亨、郑玄和孔颖达的《毛诗正义》更接近真相,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国风》的本来面目。朱熹指出:“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页。;
“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页。。这就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首先出现在民众的意识中,而不在贵族的意识中,即并不是后儒所说的伦理政治思想。

综观整部《诗经》,所有“美”字都形容人而不是形容其他事物。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表明中国美学思想一开始就不是艺术美学,而是“生活美学”,即“人的美学”。这就是说,“美”就是“人之美”,就是“美人”;
而且“美人”既指女性,也指男性。

(一)女性之美

以下五首诗,“美”皆指女性美:

1.《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毛传(毛亨《毛诗故训传》,下同):“既有静德,又有美色。”孔疏(孔颖达《毛诗正义》,下同):“言有贞静之女,其色娈然而美,又遗我以彤管之法。”(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10—311、314—315、322、341、377、308—309、337、353、355页。朱注(朱熹《诗集传》,下同):“言既得此物,而又悦怿此女之美也。”(10)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原诗既已明言“女美”,即指女性之美。

2.《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云谁之思,美孟庸矣”。郑笺(郑玄《毛诗笺》,下同):“乃思美孟姜。孟姜,列国之长女。”(1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10—311、314—315、322、341、377、308—309、337、353、355页。朱注:“姜,齐女”;
“弋,《春秋》或作姒,盖杞女”(1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

诗中“孟姜”“孟弋”“孟庸”皆为女性。

3.《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郑笺:“此章说庄姜容貌之美。”(1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10—311、314—315、322、341、377、308—309、337、353、355页。朱注:“盼,黑白分明也。”(14)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左传》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15)《十三经注疏》(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24、1715页。这里“美”是形容庄姜的眼眸之美。

4.《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毛传:“孟姜,齐之长女。”郑笺:“言孟姜信美好。”朱注:“言所与同车之女,其美如此,而又叹之曰:彼美色之孟姜,信美矣,而又都也。”(16)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诗句“颜如舜华”表明这是赞叹孟姜的容颜之美。

5.《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孔疏:“美女而谓之‘姬’者,以黄帝姓姬,炎帝姓姜,二姓之后,子孙昌盛,其家之女,美者尤多,遂以‘姬姜’为妇人之美称。成九年《左传》引逸诗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是以‘姬姜’为妇人美称也。”(1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10—311、314—315、322、341、377、308—309、337、353、355页。可见“淑姬”并不一定就是姬姓的女子。此诗表达男子因一位女子之美而希望与之交流的愿望。

(二)男性之美

以下六首诗,“美”皆指男性美:

1.《简兮》:“硕人俣俣,公庭万舞。……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毛传:“硕人,大德也。”郑笺:“彼美人,谓硕人也。”孔疏:“此贤者既有大德,复容貌美大俣俣然。”(1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朱注:“西方美人,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离骚》亦以美人目其君也。”(1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朱注与郑笺尽管有所不同,但都指男性。

2.《叔于田》:“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毛传:“叔,大叔段也。”郑笺:“言叔信美好而又仁。”(20)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朱注:“叔,庄公弟共叔段也”;
“国人爱之,故作此诗”(21)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左传》记载:“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2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

3.《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毛传:“言人君能有美德,尽其仁爱。”孔疏:“美其君,言吾君其为人也,美好且有仁恩。”(23)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所谓“人君”“美德”之说,未必可信;
但“美”是形容男性“美好”,则无疑问。

4.《猗嗟》:“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毛序(毛亨《诗序》,下同):“《猗嗟》,刺鲁庄公也。”毛传:“抑,美色。”郑笺:“昌,佼好貌。”孔疏:“抑然而美者,其额上扬广兮,又有美目扬眉兮。……威仪技艺,其美如此。”(24)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30、36、52、24、48页。朱注:“抑而若扬,美之盛也。……齐人极道鲁庄公威仪技艺之美如此。”(25)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2、73、83、56、63页。此诗尽管未必是写的庄公,但也赞其男性之美。

5.《汾沮洳》:“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郑笺:“是子之德,美无有度,言不可尺寸。”孔疏:“我魏君亲往采其莫以为菜,是俭而能勤也。……其美信无限度矣,非尺寸可量也。”(2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以为“美”是形容其“德”,这是自相矛盾,因为此诗乃是“刺其不得礼也”(2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何德之有?“美无度(无限)”“美如英”“美如玉”虽然未必是形容“魏君”,但无疑是形容男性之美。

6.《葛生》:“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予美亡此,谁与?独旦!”郑笺:“言我所美之人无于此,谓其君子也。”(2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朱注:“予美,妇人指其夫也。”(2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此“予美”犹言“我的美人”,“指其夫”,即“美”是指男性之美。

(三)男女同美

以下三首诗的“美”不分男女:

1.《泽陂》:“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毛序:“男女相说(悦),忧思感伤焉。”毛传:“蒲以喻所说男之性,荷以喻所说女之容体也。”孔疏:“言男女之美好”;
“聚会则共相悦爱,别离则忧思感伤,言其相思之极也”(30)《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此诗“有美一人”究竟是指男性还是女性,并不确定。“硕大”既可形容男性之美,如《简兮》;
也可形容女性之美,如《硕人》。

2.《防有鹊巢》:“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谁侜予美,心焉惕惕”。郑笺:“所美谓宣公也。”孔疏:“君子惧己得罪,告语众谗人辈:汝等是谁诳欺我所美之人宣公乎?而使我心忉忉然而忧之。”(3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所谓“予美”是指宣公,朱熹不以为然:“此男女之有私,而忧或间之之词。”(3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此诗之“美”是指女性还是男性,亦不明确。

3.《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毛序:“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郑笺:“《周礼》: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之无夫家者。”(3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诗句形容其人之“美”,谓之“清扬婉兮”“婉如清扬”,朱注:“眉目之间,婉然美也”(3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似指女性之美,其实未必。例如《猗嗟》写鲁庄公“猗嗟娈兮,清扬婉兮”,毛传:“婉,好眉目也”;
孔疏:“此庄公容貌娈然而好兮,其清扬眉目之间婉然而美兮”(3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
朱熹:“娈,好貌”;
“婉,亦好貌”(3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这说明“婉”既可形容女性,亦可形容男性。

前面提到,《诗经》所有的“美”都是形容人。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观念史事件,即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与人的觉醒之间具有一种内在关联;
或可以反过来说,人的觉醒首先是美学意识的觉醒。

这种觉醒的内涵是人的情感的解放,这尤其突出地体现在男女爱情的表达之中。毛亨《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3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这是继承和发挥《尚书》的诗学思想——“诗言志”(3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志”即是“情”。“诗歌乃是情感的言说,‘诗言志’意味着‘诗缘情’,这种情感正是生活的本源情境的显现”(39)黄玉顺:《儒学当代复兴的思想视域问题——“儒学三期”新论》,《周易研究》2008年第1期。。

这表明《诗经》的美学思想不是“理性美学”或“理念美学”,而是“情感美学”。

曾有学者指出:“《诗》是讲情感的,形式上追求美,‘理’和‘善’是后人在阅读过程中加上的符合自己要求的东西。”(40)宁宇、苏长忠:《朱熹〈诗经〉接受中体现的美学理想》,《岱宗学刊》2005年第2期。尽管《诗经》“追求美”并不只是“形式上”,但其美学意识确实不以道德意识为前提。诚然,中国美学意识萌芽的时候,是与道德意识联系在一起的,这可以通过甲骨文及金文的考察而得到印证, 但到《诗经》这里则大异其趣,“美”不再与“善”相关联。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从道德意识中独立出来,可谓中国美学意识的真正觉醒。

(一)“美”与“善”

整部《诗经》,总共只有三例“善”字;
不仅如此,它们并不与“美”勾连。

1.《凯风》:“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孔疏:“此孝子自责,无益于母,使母不安也”;
“母长养七子以成人,则我之母氏有睿智之善德,但我七子无善人之行以报之”(4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01、475、549、337、353页。。

此诗表现儿子感念母亲的劳苦,从而自责,这显然是一种道德意识;
而全诗并未涉及母亲的“美”。

2.《甫田》:“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毛传:“曾孙,谓成王也。”郑笺:“成王亲为尝其馈之美否。”孔疏:“故使禾生易而治理长,而次列遍竟亩中,终至成善,且收而大有。”(4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朱注:“旨,美”;
“乃取其左右之馈,而尝其旨否”;
“既又见其禾之易治,竟亩如一,而知其终当善而且多”(43)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157、201、48页。。从诸家的解释看,此诗之“善”似乎与“美”有关,其实不然,“尝其旨否”与“终善且有”所陈述的是两回事:一指“馈”之“旨”(味美),一指“禾”之“善”(丰备)。其所谓“善”,接近此字的本义,即稻禾丰备,与食物有关(44)黄玉顺:《由善而美:中国美学意识的萌芽——汉字“美”的字源学考察》,《江海学刊》2022年第5期。。

3.《板》:“威仪卒迷,善人载尸。”郑笺:“君臣之威仪尽迷乱,贤人君子则如尸矣,不复言语。”(4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7、357、366、380、378、347、355、269—270、131页。朱注:“尸,则不言不为,饮食而已者也”;
“戒小人毋得夸毗,使威仪迷乱,而善人不得有所为也”(46)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157、201、48页。。这里的“善人”之“善”,无疑也是一个道德概念,然而与“美”无关。

(二)“美”与“仁”

细检《诗经》,有两处同时提到“美”与“仁”。“仁”也是一个道德概念,与“善”同类。但在这两例中,诗人特意用一个并列连词“且”,将“美”与“仁”区分开来,表明这两种价值判断是并列分立的。

1.《叔于田》:“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郑笺:“言叔信美好而又仁。”孔疏:“叔也信美好,而且有仁德。”(4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157、201、48页。朱注:“美,好也。仁,爱人也。”(4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157、201、48页。这里的“美”是美学观念,“仁”即“仁德”是道德概念,两者以“且”分开而并列,以表示美学意识独立于道德意识。

2.《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孔疏:“言吾君其为人也,美好且有仁恩。”(4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157、201、48页。这里仍然是用一个“且”将“美”与“仁”并列起来,相互独立。

(三)“美”与“德”

在传统思想中,“德”与“善”同属伦理道德概念(50)黄玉顺:《孔子怎样解构道德——儒家道德哲学纲要》,《学术界》2015年第11期。。

“德”是一个古老的观念:《虞书》有《尧典》的“克明俊德”“否德忝帝位”,《舜典》的“玄德升闻”“舜让于德”“惇德允元”,《皋陶谟》的“允迪厥德”“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日宣三德”“日严祗敬六德”“九德咸事”“天命有德”,《益稷》的“迪朕德”“群后德让”;
《夏书》有《禹贡》的“祗台德先”;
《商书》有《汤誓》的“夏德若兹”,《盘庚上》的“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施实德于民”“汝有积德”“予亦不敢动用非德”“用德彰厥善”,《盘庚中》的“故有爽德”,《盘庚下》的“用降我凶德”“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式敷民德”,《微子》的“用乱败厥德于下”(51)黄玉顺:《周公的神圣超越世界及其权力话语——〈尚书·金縢〉的政治哲学解读》,《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看起来奇怪的是,《尚书》没有一个“美”字,却有大量的“德”字;
反之,《诗经》的“善”字极少,仅有两三处,却有大量的“德”字,共有71例之多。因此,绝不能说《诗经》缺乏道德意识,而只能说《诗经》特别是《国风》的道德意识与美学意识是分别独立的。

1.道德之“德”

不难看出,《诗经》的“德”是道德的含义,诸如《硕鼠》“莫我肯德”,《邶风·谷风》“既阻我德”,《伐木》“民之失德”,《天保》“遍为尔德”,《蓼萧》“其德不爽”“令德寿岂”,《湛露》“莫不令德”,《雨无正》“不骏其德”,《小雅·谷风》“忘我大德”,《蓼莪》“欲报之德”,《钟鼓》“其德不回”“其德不犹”,《车舝》“令德来教”“虽无德与女”,《宾之初筵》“是谓伐德”,《文王》“聿修厥德”,《大明》“厥德不回”,《思齐》“肆成人有德”,《皇矣》“帝迁明德”“其德克明”“其德靡悔”“予怀明德”,《下武》“世德作求”“应侯顺德”,《既醉》“既饱以德”,《假乐》“显显令德”,《民劳》“以近有德”,《板》“怀德维宁”,《荡》“天降滔德”“敛怨以为德”“不明尔德”“尔德不明”,《抑》“维德之隅”“颠覆厥德”“无德不报”“辟尔为德”“维德之基”“回遹其德”,《崧高》“申伯之德”,《烝民》“好是懿德”“山甫之德”“德輶如毛”,《江汉》“矢其文德”,《清庙》“秉文之德”,《维天之命》“文王之德之纯”,《烈文》“不显维德”,《时迈》“我求懿德”,《泮水》“敬明其德”“克明其德”“克广德心”,《閟宫》“其德不回”,等等。

有几处更明显地讲“德行”。《雄雉》:“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德行”与“臧”匹配,毛传:“臧,善也。”(5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氓》:“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大明》:“乃及王季,维德之行。”郑笺:“共行仁义之德。”(5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郑笺:“于其俗有大德行,则天下顺从其政”;
“语贤知之人以善言则顺行之”(5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敬之》:“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这些“德行”,当然都是道德意义的概念。

另有两处也是明显的道德含义:《白华》:“之子无良,二三其德。”郑笺:“良,善也。”(5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这里的“无良”与“二三其德”是同义的。《卷阿》:“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孝”也是一种“德”,郑笺:“天下莫不放(仿)效以为法。”

2.“德音”之义

《诗经》“德”字有11处、共12例,与“音”字组成一个词语“德音”,其“德”均是“道德”之“善”的含义,无关乎“美”。

(1)《日月》:“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毛传:“音,声。良,善也。”郑笺:“无善恩意之声语于我也。”(5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朱注:“德音,美其辞。无良,丑其实也。”(5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7、21页。毛亨、郑玄释为“善”,朱熹释为“美”,根据上文的考察,《诗经》中的“德”是一个道德概念而非美学概念,应以毛亨所说为是;
也可以说,朱熹所说的“美其辞”并非美学意义上的,而是道德意义上的。

(2)《谷风》:“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孔疏:“夫妇之法要,道德之音无相违,即可与尔君子俱至于死。”(5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5、554—556、599、497、546、298、304、341页。朱注:“为夫妇者,不可以其颜色之衰而弃其德音之善。”(5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7、21页。朱熹以“善”释“德”,孔颖达更明确地释为“道德之音”。

(3)《有女同车》:“彼美孟姜,德音不忘。”郑笺:“不忘者,后世传其道德也。”(60)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2、111、185、19页。朱注:“德音不忘,言其贤也。”(61)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2、111、185、19页。郑玄明确将“德音”之“德”解释为“道德”;
朱熹释为“贤”,亦“道德”之义。

(4)《小戎》:“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孔疏:“我此君子,体性厌厌然安静之善人,秩秩然有哲知,其德音远闻。”(6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由此可见,“德音”乃指“良人”“善人”的言论。

(5)《狼跋》:“公孙硕肤,德音不瑕。”毛传:“瑕,过也。”郑笺:“不瑕,言不可疵瑕也。”孔疏:“‘德音不瑕’,是不失圣也”;
“言周公终始皆善,为无疵瑕也”(6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

这里也是以“善”释“德”,指在道德上“无疵瑕”。

(6)《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郑笺:“德音,先王道德之教也。”(6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这里也是将“德”释为“道德”。

(7)《南山有台》:“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乐只君子,德音是茂”。毛序:“《南山有台》,乐得贤也。”郑笺:“已,止也。不止者,言长见称颂也。”(6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朱注:“所以道达主人尊宾之意,美其德而祝其寿也。”(6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所谓“美其德”,即“称颂”其德行之“贤”。

(8)《车舝》:“匪饥匪渴,德音来括。”郑笺:“使我王更修德教,合会离散之人。”孔疏:“觊望此女以令德善音来发教谏于王,使施行德泽,会合离散之人。”(6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可见所谓“德”系指“德教”,“德音”即指“令德善音”。

(9)《隰桑》:“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郑笺:“君子在位,民附仰之,其教令之行甚坚固也”;
“我心善此君子,又诚不能忘也”,“谓勤藏善也”(6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

可见“德音”亦是“善言”之义。

(10)《皇矣》:“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郑笺:“类,善也。勤施无私曰类。”(6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朱注:“克类,能分善恶也。”(70)《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显然,这里的“德音”也是道德之“善”的概念。

(11)《假乐》:“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孔疏:“其道德教令之音秩秩然而有常也。”(7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0、400、406、419、482、495、519—522、540—541、302页。即“德音”指“道德教令”。

综上,大致来说,“德音”之“德”是道德含义,即“善”;
“音”指言辞;
合而言之,“德音”是指具有道德意义的言辞。

总之,《诗经》的“善”“仁”“德”及“德音”都是道德意义的而非美学意义的。这表明《诗经》作者的道德意识与美学意识各有其独立性。

上文已经表明,《诗经》的“美”观念与“善”观念是分立的。笔者又曾证明,“美”与“善”由最高价值词“好”来加以统摄(72)黄玉顺:《由善而美:中国美学意识的萌芽——汉字“美”的字源学考察》,《江海学刊》2022年第5期。。《诗经》亦然。

(一)“美”之“好”

笔者也曾证明,汉字“好”的本义是形容女性的“美”,而引申为一般的“美好”之义(7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9、482、567、131、273、281、383、612、336、337、339页。。《诗经》之“好”,也有这种用法。

1.《凯风》:“睍睆黄鸟,载好其音。”孔疏:“言黄鸟有睍睆之容貌,则又和好其音声”;
“兴必以类,睍睆是好貌,故兴颜色也;
音声犹言语,故兴辞令也”(7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9、482、567、131、273、281、383、612、336、337、339页。。

朱注:“言黄鸟犹能好其音以悦人。”(7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9、482、567、131、273、281、383、612、336、337、339页。这里的“好音”是指黄鸟啼声的美好。

2.《还》:“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毛传:“茂,美也。”郑笺:“誉之言‘好’者,以报前言‘茂’也。”(7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9、482、567、131、273、281、383、612、336、337、339页。这里的“好”与“茂”呼应,即指容貌的美好。

3.《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毛传:“娈,美貌。”郑笺:“思得娈然美好之少女有齐庄之德者”;
“虽无同好之贤友,我犹用是燕饮,相庆且喜。”孔疏:“虽无朋友,亦将独喜也。”朱注:“此燕乐其新昬之诗。”(7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旧注将“好友”释为“好朋友”,总觉牵强:男子娶亲之际,怎么会去思考有没有好朋友的问题呢?其实,“好友”乃指美女。此诗是写男子的心理:我虽然思得美女(“思娈季女”),但并非贪恋美色(“匪饥匪渴”);
所娶女子虽非美女(“虽无好友”),却有德行(“德音”),足以宴乐(“式燕且喜”)。诗句“德音来括”“德音来教”是说女子有德,足以教我;
“虽无德与女”则是说男子自己不具有与女子相配的德行,是其自谦。《诗经》“友”可以指女子。《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朱注:“友者,亲爱之意也。”(7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匏有苦叶》“士如归妻”“卬须我友”。朱注:“男女必待其配耦而相从。”(7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这是“友”字的本义,即今“牵手”以示亲爱之意,而引伸为互相扶助之义(80)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295页。。例如《击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从役者念其室家”(81)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亦即男子思念女子。

4.《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毛传:“肆,长也。”郑笺:“硕,大也”;
“言其诗之意甚美大,风切申伯,又使之长行善道”(8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

郑玄将“风”解释为动词“风切”(讽喻切责),甚为可疑。“其风肆好”与“其诗孔硕”两句的句式与语法完全相同,“风”与“诗”皆名词,朱熹即解释为名词:“风,声。”(83)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此处“风”即指“诗”;
“硕”与“好”相对应,“硕”是说此诗的大而美,“好”是说此诗的长而美。为什么说“长”就是“美”呢?因为“诗”是“咏”,“咏”即“声”之“长”。此即《尚书》所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孔安国传:“谓诗言志以导之,歌咏其义,以长其言。”孔疏:“作诗者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教令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谓声长续之。定本经作‘永’字,明训‘永’为‘长’也。”(84)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如果“硕”是“言其诗之意甚美大”,即其诗意之美,那么“好”应当是相应的言其诗声之美。可见“其风肆好”乃是明确的艺术美学意识。

(二)“善”之“好”

《诗经》之“好”,有时指“善”。这里的“善”并非狭义的道德概念,而是广义的“善”所涵盖的完善、完备等含义,更接近“善”字的本义(85)黄玉顺:《由善而美:中国美学意识的萌芽——汉字“美”的字源学考察》,《江海学刊》2022年第5期。。

1.《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淑,善。”(86)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朱注:“淑,善也”;
“好,亦善也”(8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好逑”亦作“好仇”,例如《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毛亨释“好”为“贤”(8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朱熹释“好仇”为“善匹”(8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

2.《匪风》:“谁将西归,怀之好音。”郑笺:“怀之以好音,谓周之旧政令。”(90)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政令问题不是审美问题,而是伦理政治问题。又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毛传:“鸮,恶声之鸟也。”郑笺:“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91)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这里“好音”指“善音”,与“恶声”相对。又如《缁衣》“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毛传:“好,犹宜也。”(9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宜”也是一种“善”。

3.《叔于田》:“洵美且仁”;
“洵美且好”(93)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

这里“好”与“美”相对,即“仁”与“美”相对,亦即“好”与“仁”相呼应,乃“善”之意。

4.《清人》:“左旋右抽,中军作好。”郑笺:“左,左人,谓御者。右,车右也。中军,为将也。高克之为将,久不得归,日使其御者习旋车,车右抽刃,自居中央,为军之容好而已。”(94)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朱注:“好,谓容好也。”(95)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2、20、19、213、1、5、50页。这里的“好”指阵容之“善”。

5.《遵大路》:“无我丑兮,不寁好也。”郑笺:“魗亦恶也。好犹善也。子无恶我,我乃以庄公不速于善道使我然。”(9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可见“好”也是“善”的意思。

6.《女曰鸡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毛传:“宾主和乐,无不安好。”(9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这里“静好”指“和乐”“安好”,也是一种“善”。

7.《葛屦》:“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毛传:“好人,好女手之人。”(9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以为“好人”是指女子,此说不确。女子只是“缝之”,而“服之”者另有其人,当指女子的夫君。“好人”犹言“良人”,例如《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孔疏:“妻谓夫为良人”;
“良训为善”(9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

8.《羔裘》:“岂无他人?维子之好。”郑笺:“我不去而归往他人者,乃念子而爱好之也。”孔疏:“念其恩好,不忍归他人之国,其情笃厚如此。……言犹有帝尧遗化,故风俗淳也。”(100)《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这里的“好”虽然是“爱好”“恩好”之意,但也因其“风俗淳”,则亦“善”之义。

9.《车攻》:“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孔疏:“毛以为,宣王言我田猎之车既善好,四牡之马又甚盛大。”(10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朱注:“田车,田猎之车。好,善也。”(10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7、145、191、208页。

10.《正月》:“好言自口,莠言自口。”郑笺:“善言从女口出,恶言亦从女口出。女口一耳,善也恶也同出其中,谓其可贱。”(10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此“好”亦“善”之义。

11.《何人斯》:“作此好歌,以极反侧。”郑笺:“好犹善也。”(10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

12.《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毛传:“好好,喜也。草草,劳心也。”郑笺:“好好者,喜谗言之人也。草草者,忧将妄得罪也。”朱注:“好好,乐也。草草,忧也。骄人,谮行而得意。劳人,遇谮而失度,其状如此。”(10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此处“好”虽然解释为动词,但其所好所劳皆关乎道德,无关乎审美。

13.《大田》:“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郑笺:“尽生房矣,尽成实矣,尽坚熟矣,尽齐好矣。”孔疏:“并无死伤,尽齐好矣。不有童梁之稂,不有似苗之莠,是其五谷大成也。”(10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这里的“好”是形容五谷之善。

14.《生民》:“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实发实秀,实坚实好。”郑笺:“黍稷生则茂好,孰(熟)则大成。”(10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朱注:“坚,其实坚也。好,形味好也。”(10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朱熹的解释,“好”指“美”(形味之美);
而郑玄的解释,则“好”指“善”(丰熟之善)。

15.《桑柔》:“好是稼穑,力民代食。稼穑维宝,代食维好。”郑笺:“好任用是居家吝啬,于聚敛作力之人,令代贤者处位食禄”;
“此言王不尚贤,但贵吝啬之人,与爱代食者而已”(10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

这是将“好”释为“喜好”。朱熹未释“好是”,而释“维好”:“稼穑维宝,代食维好,言虽劳而无患也。”(110)《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40、340、357、364、365、428、442、455、456、476、530、559页。这是以“善”(无患)释“好”。

以上分析证明,《诗经》的“美”与“善”是由“好”统摄起来的;
“好”是最高价值词,而“美”与“善”则并列为次级价值词。

以上讨论的《诗经》美学意识,有一个共性,即反思的对象都不是作为艺术的诗歌,因此,这种意识还不是艺术美学意识。但《诗经》也出现了一些对诗歌的艺术反思,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诗学性的,另一类则是美学性的。

(一)诗歌艺术的诗学反思

当《诗经》谈论“诗”“歌”“谣”“诵”时,显然是在进行某种反思;
但这并非美学性的反思,而是一般性的艺术反思,即属“诗学”(poetics)范畴,本文不作详尽分析。

1.关于“歌”:《江有汜》“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11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考槃》“独寐寤歌,永矢弗过”(11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墓门》“夫也不良,歌以讯之”(11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四牡》“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11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四月》“君子作歌,维以告哀”(11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车舝》“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11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117)《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行苇》“嘉肴脾臄,或歌或咢”(118)《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2.关于“谣”:《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119)《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3.关于“诗”:《卷阿》“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矢诗不多,维以遂歌”(120)《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巷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121)《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122)《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4.关于“诵”:《桑柔》“听言则对,诵言如醉。……虽曰匪予,既作尔歌”(123)《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节南山》“家父作诵,以究王讻”(124)《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125)《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
《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

(二)诗歌艺术的美学反思

当《诗经》将“歌”“诗”“诵”与“美”或“好”联系起来时,就不仅是诗学,而是一种艺术美学的思想了。

1.《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郑笺:“晤,犹对也。言淑姬贤女,君子宜与对歌相切化也。”孔疏:“王肃云:‘可以与相遇歌,乐室家之事。’”(126)《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2、321、378、406、463、483、496、534、357、547、548、567、560—561、441、569、567、377、455、567页。朱注:“此亦男女会遇之词。”(127)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2、143—144、2页。诗人之意:她之所以值得我与之对歌,是因为她既美丽又贤淑。这显然是一种艺术美学意识。

2.《何人斯》:“作此好歌,以极反侧。”毛序:“《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焉,故苏公作是诗以绝之。”(128)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2、143—144、2页。朱熹对此表示怀疑:“旧说于诗无明文可考,未敢信其必然耳。”并解释道:“好,善也。反侧,反覆不正直也。”(129)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2、143—144、2页。但朱熹对“反侧”的解释亦觉牵强。“反侧”通常形容男女相思之苦,以致夜不能寐。例如《关雎》“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朱注:“辗者,转之半;
转者,辗之周;
反者,辗之过;
侧者,转之留。皆卧不安席之意。”(130)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2、143—144、2页。要之,此诗亦是情诗(131)参见袁梅:《诗经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578页。。

所谓“好歌”,犹言“好诗”,“好”兼指“美”与“善”,包含了艺术美学意识。

3.《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132)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2、143—144、2页。这里的“好”指诗声之美,上文已有详尽分析,这里体现了作者对诗歌音乐美的艺术美学意识。

总之,《诗经》已经出现了关于诗歌的艺术美学意识的萌芽。

综括全文,标志着《诗经》美学意识的“美”不再与“善”相关联,而是由更高的价值词“好”来统摄。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从道德意识中独立出来,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这是中国美学思想的真正开端。《诗经》所有“美”字都形容人,表明中国美学思想一开始就不是艺术美学,而是“人的美学”,其所思乃“美人之思”。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同时是人的觉醒,其内涵是人的情感的解放。因此,《诗经》的“美”字全部出现在《国风》中,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首先出现在民众中,即并不是后儒解释的伦理政治思想。同时,《诗经》不仅开始具有诗歌艺术的诗学反思,而且开始具有诗歌艺术的美学反思,这是中国艺术美学思想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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